这顾烟云变起脸来就像三月份的天空,先前还怒气冲冲地,一见小暑点了头,一双乌黑的杏眼立马又甜甜地弯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连边上的周嫂都松了一口气。
顾烟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睨了一下掉地上那把的梳子,对着周嫂道,“把它捡起来,搁原地方。然后带他去洗一下换一下,晚饭前我要看到干干净净的人。”
周嫂忙喏喏连应,弯腰把梳子捡了起来,很快地替她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一把扯过了小暑的衣袖子,逃也似的出了那扇门,在走廊上,小暑看她始终面色铁青着,嘴里则不住地嘀咕着,“小婊子货。”之类不干不净的骂人话。
晚饭过后,小暑洗换一新,又被周嫂带着到烟云房里去。
这回周嫂连进都没进去,把他带到她门前,就叫他一个人进去。
小暑忐忑不安地敲了两下门,听到了应声才推了门进去。
这又是一间截然不同的屋子,华贵典雅先不用说,最惹人注目的是窗边那一架白色的钢琴,顾烟云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手指没规律地一下下按着琴键,发出一些单调的响声。
她已换下了学生装,穿了一件家常的水蓝色格子布连衫裙,一头亮如绫缎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两条裸露在外的藕臂像雪一样白得耀眼。
满屋子里都是她刚洗的头发散发出来的香波味儿。
小暑进了门,她也不转过来,就把他当空气似的坐在那边自顾自接着按那琴键。
她不转过来,他也就不敢吱声,呆呆地立在屋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烟云才终于转了身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暑。
小暑换上了一身新的灰色短布褂子,黑的布鞋,脸上洗得干干净净,除了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导致的跟同龄男孩子比起来的过瘦过矮,相貌甚至能称得上精神。
烟云“哟”了一声笑道,“收拾干净了,还蛮像个人样的嘛。”
小暑又红了脸。
烟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小暑听话地走到她跟前,只是还是与她隔开着一小段距离。
烟云又招招手,“再过来点。”
小暑却踟蹰在原地怎么也不敢动了。
烟云笑了一声,“你怕我?”
小暑红着脸摇头辩驳,“不是。”
烟云自己忽然从琴凳上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跟他只隔了一个手掌的距离,一双眼睛像是要把他看透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小暑不由的低下了头。
烟云厉声命令他,“抬起来。”
小暑只能把头抬了起来,红潮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子。
烟云靠近他,又细细地看了他一番,幽香的呼吸喷吐在他脸上,“小乡下佬,下午你们出门之后,周嫂有没有说我什么?”
小暑怔住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烟云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看着他冷笑了两声,“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
小暑点了点头,很艰难地说,“有。”
烟云抱起手来,继续冷笑着,“她说我什么?”
小暑又不敢吱声了。
烟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照实说,我不罚你。”
小暑轻不可闻地说,“她说你是,小婊子货。”
烟云皱着眉点了头,又问,“还有呢?”
小暑豁了出去,连珠炮般脱口而出,“贱胚,不要脸,烂货。”
烟云脸色铁青地一扬手,“够了。”
烟云让小暑替自己端茶。
她好像带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第一杯,嫌冷,直接摔在了地上。
第二杯又嫌烫,逼着他用手握住那滚烫的杯沿,数到十才准他放开手来。
小暑一只手被烫的红彤彤的,烟云冷笑着问,“你长记性了没有?”
小暑去端第三杯茶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对这女人的仇恨,他十分想在第三杯茶里吐上一口口水,但是一想到这么做被她发现的后果,也就只能很窝囊地把第三杯茶恭敬地送了过去。
烟云看也没看他一眼,端起第三杯茶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声,“这杯正好,以后就照着这样子泡,懂了吗?”
小暑点了点头不吱声。
烟云忽然问,“你是哪里人?”
小暑说,“苏北。”
烟云“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是怎么饿昏在街上的?”
小暑倔头倔脑地不吱声了,心里微微有些不忿。
烟云拿手指敲了一敲桌子,“问你话非得要问两遍吗?我看你明天还是回大街上去讨饭拉倒。”
小暑咬着嘴唇回答道,“村里闹饥荒,有人从上海过来买劳力,爹娘用我换了一袋玉米粉。我进了纱厂,他们不给饭吃,还打人,有个一起来的伙伴被打死了,我就逃出来了。”
烟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着问,“那这样,你恨你爹娘吗?”
小暑心里想你这样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又懂什么,面上却只摇了摇头淡漠地说,“很多人都这样,没什么好恨的。”
烟云就不再说话了,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