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却并无缓和,瞎子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是苦笑了一声,又扭头说了一句:“某褥?”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于是瞎子接着说:“蒙雾?”人群缓缓让出了条路,一名身材魁梧的苗人走了出来,头上扎着头巾,似是首领一类的人物。他并未拿枪,而只在腰间别了把砍刀。面色沉静的上下打量了瞎子一番,开口说了一串苗语。
“他说什么?”我问,瞎子却退了一步,小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你!”胖子气结,跺着脚问他:“你说的又是什么!”
瞎子还未答,那首领却又向前了一步,沉声接着说了几个字。他见我们不答,脸色突然一变,竟是直接抽刀劈来!
与此同时枪响了。
场面霎时大乱,眼前身形一闪,闷油瓶已经冲了出去,直接踢翻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苗人,瞎子与苗人首领缠斗在一处,胖子大喝一声,也冲入了战局。走前还推了我一把,我心知他是好意,只是这劲使得有些大,我一把扶住柱子才将将稳住身形,耳边冷风一响,我下意识朝后仰了过去,一把苗刀就擦着鼻尖划过。
我们这次根本没带任何武器,连我的匕首都放在家里,此刻手中只有半块没吃完的糍粑,扔出去才反应过来,倒是把那苗人砸的一楞,鼻子抽了抽。趁这机会我转身就跑,翻过栏杆跳进场内。
混战之中枪已经使不上用处,然而苗刀锋利无比,这些苗人个个彪悍,纵使闷油瓶和瞎子的身手此刻也难占上风,更何况我们这次还有求于苗人,更不可伤他们性命,难免就有些畏手畏脚,胖子不知道从那捡了根木棍,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一边大呼小叫的要我朝他那跑。
我跑了两步,身后突然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整个人飞了出去,在地上抱头滚了一圈,眼前刀光一闪,我甚至看见了钢刃劈在石板上溅起的火花,紧接着的两下都被我堪堪避过,然而那一刻我心里也无比清楚,若是再来一次……
然而由不得多想,我几乎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地上弹起,侧身让过那一刀,肩膀上落下只手,有人按着我的肩转了个身,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一道劲风,那个追着我砍的苗人已经滚到地上去了。
火光之下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心下咯噔一声,怕他动了杀心,扯着他的袖子刚喊了一个字,背后一个苗人突然杀到,竟是那首领,此刻上衣已经不见了,一只麒麟踏焰焚风踏在他右边身上,简直是说不出的震撼之景,我只是稍有愣神,便被他看出破绽,刀锋突然一转直冲我而来,闷油瓶关心则乱,一时竟顾不得拆招,以身为盾生生接下了那一刀。
他身形踉跄了一下,接着便撑住了。我扑上去猛的抱住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然而他身后的苗人首领似乎也愣住了,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了地。
是的,他不会死,不会流血,但伤口仍在,痛感也是常人数倍。但他仍转了个身,缓缓拉下了帽衫拉链。
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火光掩映下,两只麒麟沉默对视,似乎有黑色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第89章
“瞎子!”我朝人群里喊了一声,“他撑不住了!”然而话音未落,闷油瓶身子晃了一下,朝我倒来,此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帮我撑住了他。
是那个苗人首领,他扭头朝人群中喊了句什么,有人应了一声,迅速跑了。
不知道到底是纹身的作用,还是因为闷油瓶生受了那一刀却未流一滴血,苗人首领眉头紧锁,目光时不时从我和闷油瓶脸上扫过。瞎子赶到后探手在他耳后摸了摸,长出了口气说:“应该没事。”
苗人首领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跟他走。胖子压低了声音说:“这不会把我们一锅端了……”瞎子冷笑了一声,不屑道:“那还算他们的造化了。”
闷油瓶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索性背起了他,胖子依然不放心,那根棍子还被他握在手中,警觉的四处看,然而除了剩下几个帮我们举火把照路的,余下的苗人一下子全散了。就如他们出现时候那样毫无声息。直到我们被引至一处吊脚楼前,首领朝楼上喊了一声之后,也径直转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者出现在二楼,用不甚标准的汉语说:“上来吧。”
和屋外的潮湿阴冷不同,吊脚楼内竟是非常干燥舒适的,正中的堂屋设着祖先排位,老者将我们让至左厢,青石火塘正在燃烧,三脚架上吊着口锅,不知道正在煮什么,香味四溢。这味道多少让我们放下了些戒心,瞎子坐下后还掀开盖子看了一眼。
老者坐下后朝我们行了个礼,我们几个手忙脚乱的依样回了一个,闷油瓶躺在地板上,头枕着我的腿,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老者抬手——我们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袖管是空的——问了一句:“他是怎么了?”我们几个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老者却接着说:“他身上的纹身是假的。”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胖子当时就有点坐不住了,被瞎子按了一把,他推了推墨镜,假笑了一声,说:“没有纹身,我们自然不敢来闯寨,这真真假假……重要吗?”
老者点头道:“真假确实不重要,你们能弄到这纹身图样,就是有缘人,寨中之人自然不会再为难你们……”说着叹了口气,“我最后一次纹这个图案,还是二十年前。”
“你是!”电光火石之间,某些线索迅速的穿成条线,“你是那位纹身师傅!”
老者笑了,“我不是纹身师傅,只是这麒麟纹样,只有我会画罢了。”
闷油瓶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瞎子说他是疼痛引起的,就像正常人的神经性休克,不过他睡一觉就能好,但我怕他再次陷入假死中,连眼睛都不敢合上片刻,总算等到他醒过来,我心底一松倒头栽在他身侧,倒是把刚清醒的他吓了一跳。
趁这一天的功夫胖子和瞎子已经在寨中逛了个遍,回来的时候还打着酒嗝,胖子看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无不惋惜的说:“让你去你不去,我给你说这寨子里的妹子,唉,这得什么样的好山好水才能生出那么秀气的……”瞎子打断他说:“这里想要成亲,男方要给女方家里当三年长工,你愿意?”
“怎么不愿意!”胖子逞强道,犹豫了片刻又问:“要三年……那么久?”
瞎子笑道:“骗你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死了这条心,人家连下寨的都不愿通婚,你一个汉人凑什么热闹!”
胖子一脸惋惜的样子十分滑稽,连闷油瓶都忍不住笑了笑,我说,你们别扯没用的了,出去一天到底看出个什么结果?
瞎子点头道,是有些门道,比如,我们昨晚打架的那广场。
“那广场怎么了?”
胖子说:“我们研究了一下,那广场确实有点蹊跷。”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我看,“这是老齐偷偷怕到亭子上拍的,挺清楚的吧!”
照片拍下了广场的全貌,碎石铺成的地面,大圈套着小圈,围着正中间的一颗八芒星。
“这是极星!”我脱口而出。
第90章
胖子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太激动,又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明个就是牯脏节,要不昨晚也不会打成那样……”
我指着瞎子奇道:“昨晚难道不是因为他乱说话!?”
“我怎么乱说话了!”瞎子一把夺过手机,数落我和胖子,“那是你们昨天闷头吃饭的时候我专门找老板学的!打招呼说的话!我怎么知道这鬼地方方言这么多!”
我瞅了眼虚掩的房门,说“你也小声点,什么鬼地方……小哥挨了一刀才换来你们现在的有吃有喝!别再让人赶走……”
“行了,”瞎子吊儿郎当的回了一句,“这又不是为集体做出的牺牲,还不是因为你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我气得牙痒,那人却嚣张一笑,胖子也跟着起哄,添油加醋又说半天,我简直能被他俩烦死,好在小哥终于看不下去了,出手相救,问了一句:“几年的牯脏节?”
瞎子说十三年,小哥点了点头。
“我下午和长老聊了一会,”瞎子接着说:“十三年才举行一次的牯脏节是苗家最高等级的祭祀礼,为了纪念先祖,和普通的庆祝节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寨子里才戒备森严,怕混进来不相干的人,他还领我看了将要献祭的水牛,又要本地大水牯牛,又要皮光水滑身材健硕,牛角还得对称……”
“总之就是水牛界的选美大赛,不过被选中的……”胖子接了一句,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我在想……”小哥突然开口道,“吴三省的照片,广西那个墓里,出土了好几件牛头提梁卣。”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还真的有这回事,好在那相册我随身一直背着,此刻赶紧从包里找出来递给他,他翻了几页,拿出张照片要我们看。
卣是祭祀酒气,多用动物图案,鸟、蛇或是龟,用牛头造型的确实少见。我想了想,说:“古代王一级的祭祀用太牢,也就是牛、羊、猪,诸侯级用少牢,变成羊与猪,而最低等级的就只有猪了,也就是说,牛其实是代表了王的祭祀等级?”
胖子说:“唉,王就王吧,反正我们赶上了,明天还能吃顿好的……不过那牛是长得真标致,脑门正中还有个旋……”
“你是太饥渴了吧怎么看什么都标致!”我笑骂道,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等下,你说牛脑门上有什么?”
胖子粗声粗气的说:“毛旋啊!还能有什么!”
我扭身一把攥着小哥的手使劲摇了两下,“毛旋!”心有灵犀一般,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想说什么,问了一句:“你觉得是这个原因?”
我点了点头,指着那照片上说:“应该是,你看着卣提梁上这个牛头正中也刻了个菱形。而活牛头顶的毛旋就如同极星。祭祀先祖,就是祭祀天极神。”
我突然就有些心潮澎湃,这一场祭祀,竟然跨越千年时光,大祭司手中的龟甲变成了牛头,虽然经历诸多演化,但内里竟是一直不变的!
这样异常顽强的文化传承,在今日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这一次的苗寨之行,说不定真的可以……我这边还没激动完,胖子挤过来看照片,说:“哪有牛头?”
我一一指给他看,提梁上的牛头小巧精致,卣身上的就抽象些,但牛角还是很好辨认的。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懂不懂,那叫饕餮,什么牛头。’但马上自己又没底气了,“就算不是饕餮,总是饕餮纹吧。”
瞎子接话道:“青铜器上统称饕餮,倒也没错。”
我笑了笑,指挥闷油瓶去给我拿纸笔,对他俩说:“我今天就要给你们上一课,好好学着。”
瞎子抱着胳膊不屑的说,你这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的,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的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