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人还是不醒,我回头问闷油瓶是不是再喂一颗药下去,他摇了摇头没说话,俯身欲探老人的脉息,却在还未碰到时被隆改拦住了,他愤然说了一串苗语,我只听懂了最后两个子,不行?
“你会说汉人的话?!”我有点惊讶的问他,他面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我,又憋出两个生硬的字眼,“不会!”
“那就是能听的懂了?”我说,“我们……想救他的。”
隆改突然激动起来,手把床板拍的啪啪响,突然画风一变,转了个身扑通一声跪在了闷油瓶面前,连着磕了几个头,倒是把我俩都唬了一跳,闷油瓶直接后退了一步,偏偏这个时候,老人醒了。
隆改连滚带爬的赶到床边,那样一个铮铮铁汉,此刻哭的和泪人一样,连我看了心里都不落忍,闷油瓶更是直接掩上门出去了,他年纪大了,越来越见不得这些。
老人声音沙哑的说了几句苗语,隆改边低声回话边往我脸上看,最后突然起身,一阵风似的摔上门出去了,屋里只留下了我们两个人。老人闭上了眼,似是叹了口气。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但我有让你活着的理由。”我说。
老人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我不能说。”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我奇道。
他缓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94章
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原因,果然是因为隆改的那一刀。只是老人又说:“隆改说的话我并非是不信,但事关重大,还要自己亲眼见一见才行,你那朋友是直接上手推开的刀刃。”
我看向门口,闷油瓶不知是否还在外面站着,我早该察觉到的……而此刻也只能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俩大耳光,深吸了口气,才说:“你是在试他……”
老人的眼神越过我,牢牢的钉在我身后的那面墙上,许久后才说:“我对先祖起过誓。”
他这样说我反倒释然了。换位思考一下,在秘密即将保不住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做这两种选择,毁灭别人或者自我毁灭。这老人至少没有害人之心,他只是想把秘密带走。但我没有时间陪他耗下去了。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所知道的这个秘密,有没有什么先决条件?”
老人不解的看着我,半天没吭气。于是我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朋友告诉了你一件事,他叮嘱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有一天,你朋友说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个秘密呢?你告诉他是否就算违背了誓言?”
老人摇了摇头,说:“这不一样……”
“这一样。”我打断他的话,接着说:“并且,你的死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会找到我要的东西……”我咬了咬牙,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要为全寨上下考虑考虑,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就是这么和他说的?”瞎子好笑的看着我,将手里拎的沙罐放置在火塘的三脚架上,闷油瓶添了几根柴进去,他的脸有一半隐在黑暗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罐里炖着牛杂汤,另外还有一只海碗,盛着酸萝卜和豆角,还有盐水红辣椒,满屋香味四溢,只不过我们现在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
“你觉得他会想通吗?”我问瞎子。他坐在那里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老人都心疼孙子。”我闻言一惊,猛的站起来指着他问:“你想干什么!”瞎子却一脸嗤笑的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那小孩不是被放下山学汉话了?这寨子的规矩也该改改了,毕竟终其一生来保守一个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世界总是要向前走的,或许这对大家都是一个机会。”
我坐回去紧紧握住了闷油瓶的手,指尖扣在他掌心,早上划开的伤口早已不见痕迹。
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未亮,隆改便来敲门,说老人要见我们。胖子闻言翻了个身,被子一卷说你们去吧,我睡一会。我们如今已有默契,自然不用多言。瞎子都坐起来了,想一想又倒了回去,说他头疼。我说昨晚下那么大雨,你在屋外站到三更半夜,没冻死你都算好的。他掩面假装没听见,难得的认怂一次。
我俩进了老人房里,发现那孩子也在,脸上的表情明显欢快多了,而老人半靠在床头,绷带下并没有渗血的痕迹,看来是挺过来了。闷油瓶径直走过去,将那剩下的两粒药放在了他手里。老人拿出一粒闻了闻,再看向他的神色又有不同,但还是说:“这药……也太贵重了。”
闷油瓶淡淡回了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孩看看我们,又看看他爹,突然扑倒床边说:“阿呦不会死的!”
老人抬起右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缓缓地开口了,“隆改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个孤儿。我在山外捡到他的,把他养大,当然我也是个孤儿,巫觋是不能有家的。”
“你是巫觋?”我震惊的问他。
老人点了点头。
巫觋,纵然后世有太多穿凿附会的传说和冒名顶替之人,但仍然无法抹去这个称呼背后的神性。通天地,知鬼神,是为巫。
传说天地初开之时,神居于天,民居于地,永相隔绝。之后九黎作乱,神祇下界与民众混居,民与神失去了尊卑之别,神祗从此失去威严,祭祀再无度法可依,天灾从此降临。面对这种混乱的局面,颛顼绝断了天地间的往来,回复了旧有秩序。世间只剩巫觋可以通天达地,成为了解天人旨意的唯一通路。
《山海经》上说,远古时代共有十巫。
群巫缘灵山陟降天地,均掌不死之药。
第95章
老人挥了挥手,示意隆改将孩子带出去,门被掩上之后他才说:“我们苗人的先祖,蚩尤,他和你们一样。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我炸的一个激灵。“也是不死之身。”
我紧张的看了眼闷油瓶,一时无法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老人接着又说:“他也是大巫。执掌天相,天神的旨意是通过星象传达的,而巫卜之术,就是对星象的解释。”
“就是河图?”我问道。
老人偏头想了想,说,“在你们汉人那,是这么叫的。
“我们九黎部落,因为有这样一位大巫,在中原夺得了大片的土地,随即与中原部落之间发生了战争。夏人与我们大战七十二场,均不得胜,眼看就要被灭族之际,夏人有了帮手。他们叫他风后。
风后大败了蚩尤,而枫木就是风用的木,他用这种木囚束了蚩尤,扔在荒山大泽之中,而我们的使命,就是等他回来。”
我脑子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没细想闷油瓶却开口了,“是谁让你们等的?”
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有些手忙脚乱的上前帮他顺气,他脸上涨的通红,一瞬间似是连呼吸都困难,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声音微弱的又问了一遍闷油瓶:“你说的什么?”
几乎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他在说谎。
如果要一个人保守世界上最大的秘密,那么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除非这个秘密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个人成为秘密本身。而很显然一个古老苗寨的巫觋是没有保存这种秘密的能力的。所以他所了解的,应该仅仅是这个秘密的衍生部分。并且他也在不断的试探我们的底细,试图用一个无法放弃的使命来打消我们的任何念头。
小哥上前一步,又沉声问了一遍:“是谁?让你们等的。”
老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对峙的场面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此刻的情况又是棘手的,床上那个随时可能一口气背过去,而我心里也清楚,我不仅没有时间,并且也做不到用别人的命做赌注。
我们才是最耗不起的。
我扯了扯闷油瓶的袖子,示意他稍安勿躁,一旦露怯场面怕是更不好收拾,谁知他轻轻抚开我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东西,缓缓展开。
那是一块黄缯,写满字迹,并且画有很多奇异的图案,我还未细看,就听见老人甚至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这块帛书……你从哪找到的?”
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下意识的朝窗外看去,我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树影重重掩映之下,只见远处山上神庙的一角飞檐。
闷油瓶顺手将帛书递给了我,看着老人说:“这件东西很久都没有人取出来过了,我相信你也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他摊开手心,里面是那两条蛇眉铜鱼。“你一定认得,毕竟要打开那宝匣,非得这两条鱼不可。”
老人的双眼瞬间睁大了,他的嘴唇在无意识的开阖,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随即老泪纵横。
趁老人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我小声问了一句闷油瓶是谁偷偷去盗了人家神庙,他板着脸告诉我是瞎子干的。我又追问他前一晚溜达到哪去了,他装模作样的看起那张帛书,假装没听见一般。
老人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下来,出神的望着那张黄帛,说:“我们苗人文字早已失传,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阿甲告诉我的,这上面的字我看不懂,但这图我都认得。”
整张帛书的文字和图案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排列的,大致像是分了内外两层,内层的文字忽反忽正,外层的文字与图案围成了一个圈,我数了数,正好十二副图。
老人说:“这十二张图,就是苗人的十二位先祖。”
蝴蝶妈妈的……十二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