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民骗过他一笔钱,后来他带人上门逼债。我母亲受不了了,在晚饭里下药,自杀的同时也想杀死我们全家。”
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魏恒本以为他的情绪会失控,结果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平静。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失去了所有家人,当时他年幼不知事,不懂得悲伤,只是一度无法理解他三岁的小妹妹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被送进孤儿院。后来他懂得悲伤以后,也只是恨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妹妹。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之前,魏恒心里的情绪尚有些难以平复,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在邢朗面前失态。但是说出口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克制自己,他对已经死去的父母没有半点怀念和感伤,只是有些思念死去的妹妹而已。
魏恒的眼里,心里,身体里的每个地方都是空荡荡、静幽幽、轻飘飘的,像是曾经折磨他的那些苦痛都脱离了肉体,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灵魂。
“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家。”
魏恒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巴,接着说:“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出了我母亲在饭菜里下毒。因为她那天晚上对我很亲切,很温柔,还抱着我哭了一回,说她对不起我。我知道她想自杀,还想杀死我们,我当时很慌,不是怕死,而是怕她做的太明显,被魏永民发现,那她杀死魏永民的计划就会暴露。还好魏永民没有发现,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魏恒斜着唇角,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不想死,更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我没有吃那些饭菜,连水都没有喝,全都倒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我回到房间看着小瑾,把门锁死,不让我母亲接近她。小瑾睡着了,一直没有醒。直到邻居把我们都送到医院,我才发现小瑾早就死了,我母亲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说到这里,魏恒把身体重心从左边换到右边,调整了一番姿势,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把茶杯搁在腿上,圈着杯口,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水纹,道:“魏永民虽然死了,但是留下一笔债,债主是常明山。后来我被送到福利院,常明山想收养我,我闹死闹活不愿跟他走,院方就没有办法。”
邢朗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去,想放在桌子上,犹豫了一瞬,仰头把杯中放凉的茶水喝光了,一手拿着空茶杯,一手依旧紧握着魏恒的手,问:“江浔是怎么回事?”
魏恒低着头,眼睛里的情绪看不真切,邢朗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番,才道:“江浔是我在孤儿院唯一的朋友,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说着嗤笑一声:“其实不像,只是我们都又瘦又小,孤僻内向。有一次我们上大课,班里大大小小四五十个孩子,我坐在最后一排,注意到后窗有个男人在观察我们。课后,陆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有人愿意资助我上学,还是国内最好的中外合资的私立学校,问我愿不愿去。我当然愿意啊,院长就让我回去准备,一周后学校就会派人来接我。我很高兴,即为能离开孤儿院高兴,也为了能远离常明山高兴,我本来以为常明山已经放弃我了,没想到他又瞄上了江浔,更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放弃我,只是联手和江浔耍了一个把戏。”
魏恒眼中凝滞又冰冷的目光缓缓上移,看着邢朗,问:“你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心机吗?”
邢朗立刻想到了假扮徐新蕾,杀死徐畅的女孩小燕,不假思索道:“信。”
魏恒极轻极冷的笑了笑,道:“我被江浔耍了,学校的人来接我那天,也是常明山去孤儿院带他回家的那天。下山的路上,常明山的车就在我坐的那辆车前面,到了山腰,常明山的车抛锚了,我车上的司机下去帮他修车,江浔就从车上下来,让我和他一起去上厕所。我们一直走到山坳后,山的那一边就是江,江的那一边是漂亮的港口和高楼,我正站在那里看江对面的港口,就被江浔用石头打中后脑勺,当时我趴在地上还有意识,他骑在我背上又在我头上砸了两下,然后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以后,发现身上的衣服和江浔调换了,正躺在常明山的车里。我问常明山,江浔在哪里,他对我说‘你就是江浔,魏恒已经被学校的人接走了’。”
说出和江浔的身份出现错差的始终,魏恒才察觉他的掌心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他把手从邢郎手中抽出来,拿着纸巾擦着着掌心的汗水,道:“就这样,我用江浔、常家养子常念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江浔用我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常明山利用我用各种方式捞钱,江浔一路接受资助,成为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直到五年前,江浔忽然联系我,说他想把身份还给我。”
魏恒猛地攥住纸巾,抬起头用力的盯着邢朗:“但他不是无偿的还我身份,他用魏恒的身份杀了一个人,如果我做回魏恒,就有可能成为杀人凶手。但是如果我把尸体隐藏的够好,也有可能永远不被人发现。”
魏恒苦笑:“你可能觉得我接受这种条件,是一个很蠢的决定。但是你不可能理解我有多么想摆脱常念,摆脱过去的生活。常念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他只是一个两脚直立行走的畜生,他的皮囊到灵魂全都脏了,没有人看的起他,也没有人看的到他,他是死是活都没有人在乎,他每天都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他甚至动过几次自杀的念头,但是他每次想自杀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的母亲,他恨他的母亲,不想变得和她一样,所以才支撑着活下去……所以你明白吗?江浔把身份还给我,对我来说是新生,就算背着一桩命案的风险,也比常念要干净的多。”
邢朗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魏恒对生命只有一个诉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做人。
他只想做一个清白、干净的人。
邢朗放下茶杯,弯下腰,握住魏恒的手,发现他的手像是在冷水里泡过,又湿又冷,他把魏恒的手握在手里暖着,沉声道:“但是江浔让你背的不是一桩命案这么简单。高星元的尸体是引你入局的一个诱饵,你只要踏进去,就掉进他设置的层层陷阱里,很难脱身。”
魏恒被他火热的手掌包裹着,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看着邢朗握着他的双手出神了片刻,才道:“直到我在高星元家里发现那颗钻石,我才知道江浔早在五年前就为我设了一个局,一个死局。”
邢朗拧眉想了想,道:“但是我不明白,如果你的推测正确,江浔和高星元为了偷这颗钻石而把罗旺年一家五口灭门。既然他们偷到了钻石,那他们为什么不带着钻石逃走?”
魏恒道:“我本来想过,是不是他们两个人都想独吞钻石,所以江浔杀死了高星元?后来细想,这个思路不对,如果江浔想独吞钻石,为什么钻石还留在高星元家里?可见江浔杀死高星元不是为了钻石。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魏恒抬眼看着邢朗,眼神冷彻又沉郁:“江浔也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魏恒道:“没错,江浔身不由己,只能放弃那颗钻石。”
邢朗埋头不语。
魏恒见他眼中忽明忽暗,像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烛火,不停的被晚风拖拽摇曳。
“你在想什么?”
魏恒问。
邢朗沉吟道:“楚行云一直在找一三年十月份从银江离开的一艘渔船,同月,芜津市月牙山出现十二具尸体。我顺着尸坑里的线索摸到郑西河和谢世南,谢世南说那些尸体是一艘渔船留下的,一三年十月二十三号从银江出发,在芜津靠岸,目的地是涞国。”
魏恒笃定道:“是同一艘船。”
邢朗缓缓点头:“我也怀疑是同一艘船,而且就是罗旺年的船。楚行云在找的渔船,和我在查的尸坑案,是同一件案子,但是这件案子的根在哪里?”
魏恒愣了愣:“根?”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烛火似乎燃尽了,剩下灰霭的光雾,道:“这件案子由一艘渔船引起,但是这件案子从哪里开始?而且……楚行云为什么要找这艘船?”
魏恒忽然感到窗边寒气逼人,默默的捏紧了邢朗的手指,道:“罗旺年在七月死亡,但是他的船却在十月离港,这就说明的确有人接替了罗旺年的位置继续做人口生意,而且这个人就是江浔。如果江浔不是自愿的,那他一定被人威胁,也就是我刚才说的身不由已,所以他才诓我入局,为自己保留身份。为的就是到了东窗事发的这一天能够顺利找一个替罪羊。我是江浔的替罪羊,那威胁江浔成为罗旺年接班人的人是谁?”
魏恒说着,心脏猛跳了几下,再次用力握紧邢朗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这也是‘根’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