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是否曾后悔与袁术合作。
“三年前,宗帅于丹阳伏击孙策成功,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用传国玉玺与袁术交换孙氏旧部,不知袁术当时许诺的报酬如今兑现了多少?”李睦唇角微扬,一双眼眸在火光里晶亮粲然。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少女因连日的疲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自沉寂的暗夜里划过,仿佛战阵金鼓,字字铿锵。
“你说什么!”祖郎霍地睁大眼,目中精光如刀,手里的火把呼地一下从李睦头顶掠过,“什么传国玉玺,小子竟敢胡言妄语,离间欺瞒于某!”
小船的船板被他踩得吱吱嘎嘎作响,跳跃的火舌几乎就要舔到李睦脸上,逼人的热度和缭绕的烟直欲呛入气管,李睦却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年袁术不想归还孙氏旧部而打发孙策去丹阳募兵,不想孙策被祖郎所袭,几乎丧命,只能回来后便把传国玉玺抵押给袁术,换取旧部兵马。若说这件事和袁术全没关系,只是祖郎突袭的时机太巧,正好把孙策逼到了绝处,那未免也太巧了。李睦素来不信这种严丝合缝的巧合。更何况,这次祖郎围宣城又是袁术的指使,可见这两人根本就是熟得很。
她赌的就是袁术确如历史所载,刻薄寡恩,言而无信。不但没将自己图谋传国玉玺的事告知祖郎,更是做得出开了价又不兑现这种事。
后世野史杂史太多,即使是正史,也未必全是真实,李睦纵然知道一二,却未必能记得清楚。可那些人物的言行与事态的因果之间总有迹可循,从一件件或真或假的记载之中,看一个人的大致性格及行事风格,小人物或许还会有所偏差,可如袁术者,总不会相差太多。
“是不是胡言,你心中该比我清楚。”
祖郎当然清楚。
事实上,袁术非但没有兑现原先许给祖郎的酬劳,还责怪他没有将孙策斩杀当场,令他不得不最终将千余精锐孙氏部众尽数交还。甚至就连这次搅乱宣城,也是以此为借口,要祖郎牵制住孙策的腹地,才肯兑现三年前许诺的钱粮。
祖郎就像是被套进了仙人跳里,若不答应,三年前的死伤和这几年来断断续续为袁术出的力就付诸东流。
然而他能在丹阳要地纵横多年,到底不是一无所知的莽汉。袁术若非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他又岂会受其差遣?只是他原只是以为袁术只是要降服孙策桀骜,全没想到,袁术竟是意在传国玉玺!
当年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最后只有孙坚一支孤军攻破洛阳都城,之后就一直有传国玉玺落于他手的传言。只是孙坚本人事后不久阵亡于江夏,孙策投于袁术帐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听到传国玉玺,再结合前事后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图谋传国玉玺,岂不等于是公然谋反?
想到这一层,祖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只是个山匪,仗一身武勇义气博个功名富贵而已。
☆、第十章
李睦或许对封建时代皇权的意义尚且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但她却知道曹操权倾一世,却至死未触帝号,而袁术骤然称帝,则引来四方征伐,短短数年就兵败而亡。可见这个时候要篡位,实在不是什么顺应民心的选择。
从粮草到玉玺,从眼前的利益到谋反的大帽子,若话都说成这样了祖郎还是一心要跟着袁术卖命,那她也没办法了。
“传国玉玺之事,事关机密,袁术又怎会容你知道?”
李睦看了祖郎一眼,满脸的络腮胡子能将他脸上的表情挡得严严实实,然而火光却将他黝黑粗糙的手背上暴起的筋络照得根根分明,指节发白,异常刺眼。
目光扫过,李睦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不答反问:“若无传国玉玺为抵,以袁术的为人,又肯将吃下去的孙氏旧部再吐出来?”
一句话,叫祖郎立刻听出端倪,骤然失色:“尔等是孙氏旧部?”
李睦垂目看了周瑜一眼,慢慢吸了口气,随即眉峰一展,双手交叠至额,一揖为礼:“吴郡孙权,勇不及父兄,亦无战功在身,当不起宗帅‘旧部’二字。”
“你是孙权?”虽是问句,可祖郎的语气里唯有惊异,却没有半分怀疑。
有传国玉玺铺垫在前,李睦冒认孙权,并非全无把握。
无论是当年孙坚私藏传国玉玺,还是如今孙策以玉玺换兵马,都是天下大不韪的僭越之举,若非是孙氏嫡系,又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孙权不像孙策,他常年长在吴夫人身边,不曾征战,极少露面,在这个人脸识别靠画像的年代,祖郎能认出她不是孙权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就算祖郎最终还是不买账,大不了她以孙权的身份再被送回袁术那里,有传国玉玺和孙策这两座大靠山,总归是性命无忧。
只是到底还是免不了紧张!
夜风瑟瑟,李睦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语速也显得略快。然而在祖郎看来,未及冠的少年郎,身量尚且不足,能有此胆识,已是异事。况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氏儿郎的一身硬骨头。当年他以十倍之兵围袭孙策,几千之众,数次已经冲到了孙策面前,却硬是被杀出一条血路来,虽然最终是他胜,可那一场仗,孙氏旧部,尽数以身殉战,无一投降求饶。其中的惨烈,令他时隔三年,犹自心惊。
所以李睦这个看起来欲盖弥彰的动作,落在他眼里,倒反而像足了一副倔骨的孙氏儿郎。
再加上这个时代,注重家族传承,哪怕杀人犯案,潜逃他方的也只是改名不换姓。盗用身份,承他人祖宗之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因而祖郎对李睦的身份竟是没有丝毫怀疑。
李睦笑了一笑,方才借着一揖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火把上缭绕的烟雾,呼吸顿时畅快了许多。她心思转得飞快,语速却放慢了下来:“你若是觉得是袁术能够长久,不妨拿了我去投袁术,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认为我兄可以成事,就去……”
她话没说完,祖郎忽地冷笑:“你要某投孙策?”
李睦眉峰一扬:“潘临可投,你为何不可?”
“潘临?”祖郎突然想起来潘临将为他们二人出十车粮草为酬,不禁脱口道,“不可能!”
“因为当年你围攻我兄时,他也在其中?”李睦轻然一笑,“男儿沙场征伐,九死一生本是寻常。我兄自少年起领兵征战,不知历经几番生死,麾下又不知有几多降兵敌将,他皆一视同仁,待人以诚,是何等心胸?既然那些人他都敢用,你还怕什么?怕死不如回家种地抱孩子,要功名利禄,又要安全无忧,不如到宫城之中做个近侍。”
李睦的声音突然提高,清清朗朗,如利箭破空,惊醒了几个原该巡夜却蜷在岸侧打盹的山匪,抹着脸就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旁的没有听到,最后那句“去宫城里做个近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好男儿,哪里经得起这句话!
“你……”祖郎也是骤然大怒,横手一刀虚劈而出。锐利的刀锋割破空气,带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金石呼啸,自李睦的身侧掠过,激得她衣角飞扬,猎猎作声。
“你可知道,只要你不说,某便不会知晓你就是孙策之弟。而如今,若某将你交给袁术,袁术提出以你为筹,要孙策交出江东会稽与吴地两郡,孙策又将如何?”
李睦挑一挑眉,目光落到周瑜身上,又徐徐呼出一口气:“周公瑾与我兄有总角之好,手足之义,我敬他为兄,有何不妥?”
微风掠过发间,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发丝都照得隐隐泛光,明晃晃的长刀几乎就贴着她的肩膀,李睦恍若未见,“这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为我重伤在身是有所为,我如今用自己做筹码,要换你为他延医也是有所为,又有何不妥?”
冒认孙权更是有所为!
莫说周瑜现在名声未现,当年祖郎追杀的是孙策,那一战中死的也是孙氏旧部,这一节,自然要由孙氏子弟来揭过去。她与孙权年岁相仿,又是一身男装,再从寿春狼狈而出,被袁术派兵一路追杀,冒认孙权,再代兄招揽,自然也就说得过去了。
而既然历史上祖郎最后真投了孙策,那就说明无论孙策心里对这段“过节”介意与否,至少表面上他都愿意揭过去。
“而若你真把我交给袁术,横竖他不至于蠢到立即杀我,因此而付给你的酬劳,就当你救公瑾一命,我还你个人情好了。”
这是句真话。李睦确实是在赌祖郎的最后决定,可何尝又不是在逼祖郎的最后决定。
说到底,她这是空手套白狼,祖郎愿降孙策,自然会找人医治周瑜,并将他们好端端地送到江东,那是皆大欢喜。而就算是祖郎真将他们送到袁术那里,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又有孙策在外,袁术自然也不会杀他们。
只是,所谓的用她做筹码,孙策肯定不会理会就对了,当然袁术若是信了她就是孙权,必然会对孙策的反应估计失误,倒时候再失先机,她总还有机会趁战脱身。
至于祖郎,怕是就连历史上默默一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
占山为王,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若非与孙策早已解下仇怨,孙策烈火般的性子和刚毅果断的用兵之风更合祖郎的心思。他依附在袁术帐下,听命于丹阳腹地牵制孙策。可袁术自恃出身,为人高傲,薄信寡恩,之前答应的酬劳不曾付出,就又要他在丹阳生事。而孙策之勇,祖郎虽然胜过一次,可那是以地形优势,十倍之兵,侥幸之极。这次孙策有意平定丹阳,山越之众却多得是如同潘临那般只看眼前利益,蛇鼠两端之徒,实难心向一处,有所作为。既然宣城之袭已经走露了风声,那此去更是凶吉难料。
“某可以为他延医,但某至江东,要孙策亲自来迎!”
祖郎不可谓不谨慎。要孙策来迎,等于是要孙策将接纳之意昭告所有人。若是他事后算旧账,落在旁人眼中,只怕今后再无人来投。
当然,这种承诺,若是李睦真的是孙权,才做得了数。
所以,李睦爽快地伸掌与他当空一击:“好。”
答应得毫无心理负担。
作者有话要说: 李睦:怕死不如回家抱孩子!
周郎:瑜不怕死也要回家抱孩子!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