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睦按照四十五度和三十度的仰射角分别倒推来算,很快就得出了个大致的范围:“来,依我所言,再试一次……”
“军中操练,岂儿戏耶!”一句话没说完,背后就响起太史慈的喝斥之声,不等她回头,手上的树枝已被一把夺过,喀嚓一声一折为二,“两军交锋,将士用命,弓马武艺,乃疆场拼杀之根本,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差,岂可行诡道?多操练一日便有一日之功,若是依你所言,他现在一箭中的,就不用再练,可以上阵送命了?”
在李睦仅有不多的记忆里,太史慈和她说话从来都是和声细语,好像声音大了要吓着她这个久病不起的妹子,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一副绷着脸的严肃神情。
李睦被训得悻悻然摸摸鼻子,她只想着可以通过调整角度来提高射程和准确度,却没想到没有电子化精密仪器的冷兵器时代毕竟还是以力量取胜。她面前的这个小兵就算现在可以逃过拉弓五百下的惩罚而百发百中,上了战场却极有可能活不过片刻。
没人替他再算射程,万箭齐发之下,李睦也不可能算得清,这时候引着个孩子投机取巧,无疑是引他送死。
看太史慈沉了脸,知道他是真动了气,李睦赶紧唇角一扯,抬头露出个讨好的笑来:“阿兄……”
坏了!
下意识的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李睦心里立刻一咯噔,抬头去看高顺。
“就算是伯符在此,也必同我所言!”
太史慈的话接得极快,仿佛李睦那一句“阿兄”真的是指孙策一般,就把这话给圆了过去。
李睦松了一口气,抬头向太史慈感激地笑笑,忽然听到“啪啪”两声脆响,却是被太史慈夺过去折断了树枝在他手里又断了一次。
这位曾独身救北海的青州名将脸色铁青,神情恼怒,一身战场冲杀的万钧之力,此刻却都发作在了这一截小小的树枝上。
自家妹子要口口声声唤旁人兄长,还要他从旁点头承认,简直是荒谬之极!
他离开东莱后,北上辽东,却见公孙康自封辽东之主,乘鸾路,佩九旒,行天子之仪,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便又南下,欲投新任扬州牧刘繇。刘繇乃是汉室刘姓宗亲,齐悼惠王之后,又是天子亲封的扬州牧,虽被袁术逼退于一隅,江淮之地,还是颇有名望。
不想他家中老母忽然染疾病故,余下这妹子举目无依,竟仗着胆大,幼时又与他学过些许弓马武艺,干脆独身离乡南下来寻他。一路千里,好不容易寻到扬州地界,赶上了他,却因染风寒而病倒。
太史慈不知道,李睦恰恰在这个时候穿了过来。
为寻医养病,太史慈便就近暂时于寿春安身。他是青州名将,又不曾隐姓埋名,袁术获悉他身在寿春,自然派了人来招揽。虽然不喜袁术为人,但这时候李睦的病势仍重,成日里昏昏沉沉,口中还不断冒出些令人听不明白的惊人之语,即使请得了医,也未必寻得到药,更少不了人日夜看护照料。
无奈之下,太史慈唯有依言住进了寿春内城。
为报袁术收容之义,他也为其出战过几次,只是北海求援时和刘备有旧,若袁术是与刘备战,他便称病不出。
久而久之袁术也知道他别有他志,也就渐渐将他撇到了一边。甚至这次备军与刘备一战,为防他走露了风声,还借口近期粮道不太平,将他远远支开,接应送粮队。
谁知路上正遇到刘繇被孙策打了个惨败,这才耽搁了时间,令李睦生出盗玉玺,借周瑜的手脱离袁术,寻找兄长的盘算来。
他投了孙策之后不敢声张,唯恐引起袁术的注意,牵累了李睦。私下里派人去寿春探寻,甚至自己冒险也回去找过,然而李睦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任他翻遍寿春上下,也全无踪迹。万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妹子竟是只能叫旁人为兄了!
教他如何不恼!
“子义将军所言正是,”高顺不知内情,只当他是因李睦阻挠军队操练而生气所致。之前李睦叫那小兵的时候他就想拦着,却被她一句四百步射程引得生出几分顾虑,唯恐说得太过直白,伤了李睦在军中的威信。
而眼下见太史慈如此直言,不禁心生敬佩,心中所想的也就跟着一同说了出来,“权公子,兵士操练,并非只为一箭之准。其临敌之胆魄,临阵之应变,军令之熟识,拼杀之力,心志之坚,同袍之义,俱是操练之中所得。权公子之技,其胜在势而不在力。以一箭之威摄敌心魄,挫敌锐气,但若一箭之后无强兵,又何以绞杀千万敌军?”
一连被两个人训,李睦不禁有点郁闷。不过,太史慈考虑的是兵士上阵之后有否自保之力,而高顺则重全军的战力。不管从哪个方面出发,总是她突发奇想,随意任性,又考虑不周,影响兵士操练。
向两人长长一揖,李睦老老实实认错,态度良好:“高将军……两位将军都说得有理,是权行事冒失,未及慎思。”
反正丢的不是她的面子,礼贤下士,她做得毫无压力。只是顶着太史慈的目光,一声“子义将军”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的,模模糊糊略过去也就算了。
高顺连道不敢,转头又把那小兵训了一通,连带着听李睦一招就私自离开操练之地,不遵军令,又加了三百下拉弓。那小兵应了一声,看都不敢看再看李睦一眼,掉头跑回去苦哈哈地继续拉弓。
高顺随即也向李睦请辞,回身又去看另一半正操练枪法的兵士。
看着高顺枪一样笔挺的背影,李睦微微皱眉:“高将军在这里练兵,而非与阿兄同到郡府里去,是不是与孙氏旧将相处不睦?”
太史慈训她是因为两人本是兄妹,无需有什么顾虑。而于高顺她却是孙权,照理说遇到这种情况,随便打个圆场或者打个岔也就过去了,哪有这样不依不挠的,还跟着一起教训的?可见其性格耿直,毫不讨巧。不过也亏得这样的性格不讨吕布喜欢,才没跟着一同被刘备骗进沛县,死于非命。
没想到太史慈脸一板,瞪了她一眼,又训了一句:“君子不言他人之非。”
这会儿没了外人,李睦自然也不会再维持那套作揖行礼,口称受教的做派,却毕竟是自家兄长训话,不能像与周瑜斗口时那样硬刺回去,只能低声嘀咕一句:“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女子。”
“你还记得你是女子!”太史慈听她一副颇不服气的口吻就觉得好笑,却被她一句话引得又想起一事来,马上又板住脸,“我问你,你与周公瑾是如何论交?他既知你是女子,为何在城门口数千兵士之前,就能与你扯袖牵衣,毫不知避忌!”
啊?
李睦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看。利落的灰色短褐,腰悬佩刀,双手手心里还有方才折树枝时沾到的土——哪里有半点女子的模样?
“阿兄……”
李睦哭笑不得,刚要解释,太史慈又问:“出身世族者,多定世族之姻约,你可曾知晓他家中是否已有妻室?”
妻室?
李睦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禁跳脚:“阿兄!你……怎可胡言!”再没有女子的模样,她脸上还是浮起了一抹嫣红,只是到底是急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就不太清楚了,“阿兄,我现在是孙权,周瑜是孙策的挚友,于情于理,我以兄待之,也是没错啊……”
还以兄待之?太史慈气得一把胡子都吹起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其实还是挺能理解太史慈不待见周瑜的。这位兄长虽然话不多,可一举一动却是将她这个妹子护得极好。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拉来扯去,能待见周瑜就怪了。
“阿兄,我与那周公瑾……”李睦正要解释她和周瑜之间的来龙去脉,却发觉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这些日子以来,几番生死一线,几次战场冲杀,此时回想起来,竟突然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她和周瑜如何逃出寿春,又如何到了下邳,她又为何成了孙权,前日一入城,周瑜便屏退所有人,只当着他和孙策,将其中缘由全部说得清清楚楚。然而太史慈更清楚,李睦与周瑜共历生死,同进共处整整两个月!
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高大魁梧的汉子一捋方才吹乱了的胡须,慢慢叹了一口气:“罢了,今日晚些时候,你来这里也拉弓一百下。”
“啊?”李睦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太史慈,瞪起的一双黑亮眸子好像受了惊的猫,“我?”怎么也没明白这话题怎么就一下子从周瑜转到了拉弓上。
“能想出这般儿戏的射箭之法,看来你最近也是懈怠了。”
看太史慈的神情不像玩笑,李睦不禁目瞪口呆。然而转念之间,突然想起那几次千钧一发时她仿佛条件反射似的拔刀砍人,动作利落得不像话,那一瞬间身体自主地反应好像练习了无数遍,根本不用她思考。
“那个……”慢慢吐出一口气,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阿兄曾教过我武艺?”
少女黑亮的眼眸轻轻眨一眨,长长的眉微微蹙起,有点疑惑,又有点不安。
太史慈想起她重病之后心神受损,突然就心软了,轻轻一叹,伸手摸了摸李睦头上几缕细碎的额发:“还没想起来么?”
李睦扁了扁嘴,两手一摊:“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找不到阿兄,连让阿兄来找我都做不到。也亏得阿兄教得好,之前几次遇险时,总算还记得如何挥刀。”
一百次拉弓,简直是要人命啊!光听着就很累。李睦懒得很,自问没有冬练三伏夏练三暑的恒心和毅力,就连前世高考,她也没熬夜复习过几回,不打个悲情牌,趁着这机会混过去,一百下拉弓,岂不是再要她半条命?
不想,太史慈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她讨饶又讨巧,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无妨,阿兄再教你一回。”
“啊?”
“虽是女子,也要有自保之力。旁的不说,他日嫁人为妇,也不至毫无还手之力。”
这……嫁人为妇……是去打架的么!
看着魁梧英伟的兄长,李睦胸口一闷,方才那小兵一张苦哈哈的脸在眼前不断回闪——要不然,她还是装晕算了……
就在这时,曲廊外面忽然有人朗声带笑:“子义兄在权公子处否?瑜请一见。”
话音未落,周瑜的身形就出现在了曲廊的另一头,依旧一身青衣,依旧挺拔如竹,俊朗优雅,好看得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隐约听到李睦似乎哀叫一声,周瑜不禁诧异抬眼,却见她一手按住额头,手掌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巧的下巴,看不清神情。
“公瑾何来?”太史慈扫了李睦一眼,又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向周瑜拱手,宽厚的肩膀将李睦挡了个严实,“素闻公瑾阵前英姿,慈久慕矣。他日定要向公瑾请教一番。”
“子义兄谬赞,瑜愧甚。”周瑜的目光被挡住,只能收了回来,客客气气与太史慈寒暄,一面心思飞转。孙策入城,他一连忙了三天,总算是趁着今日庆功宴前的这一段空闲来看看李睦,本想和她商议一下如何将“孙权”这个名字从下邳渐渐抹去,再说一说前天下邳南门外的袁术又是怎么回事,亦或是问一问她兄长太史慈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