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不想她才一开口,就被孙策打断:“无妨,有酒无乐不成宴。就劳两位一舞,也省得子明成日里缠着要与你们比试。”
李睦听着就觉得不对,怎么孙策这话里话外的,很有些唯恐这两人打不起来的感觉?
那被点了名叫做子明的年轻人长身站起来连连叫好,然后左右看看,见周瑜的佩剑在开宴时交与监酒官监酒了,便一面直接从案几上跃出来,扯下自己身上的佩剑就往周瑜手中一塞,最后才吊儿郎当地向孙策和李睦拱了拱手,咧嘴一笑:“蒙此剑新铸,正好给周郎试手!”
周瑜也不多说,笑着道一声谢便接过剑。沉腕压肘,剑尖斜斜在空中划过半个圈,熟练地抖出一串寒光,轻赞一声:“好剑!”随即行到酒案当中的开阔处,向太史慈一伸手:“子义兄先请。”
太史慈也取下腰间佩剑,刷的一下拔剑出鞘,反手压于肘后起手一礼,旋即也不多话,一剑掠起,刺了出去。
剑锋破空,发出嗤的一声响,激得酒案两侧的灯火颤颤而抖,剑光厉厉,一袭冷色光华,骤然而起。
紧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周瑜架开一剑,向后退开半步,身形一侧,自张辽的酒案前一个回身疾转,反手也回了一剑,自两案之间的火盆上掠过。剑尖挑起星星火光,噼啪作响,比刀刃更加明澈的剑身映着火光,冷光烈影,竟如同已然带了血光,修长轻灵的三尺青锋上顿时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他二人一个身材颀长,一个身高魁梧,身随剑动,相交数招,剑光映着火光,衣角压着剑影,已是令人眼花缭乱。
衣袂破空猎猎有声,剑锋过处,火摇烟散,银光乍泻,就连李睦都看出来显然已经不是舞剑助酒那么简单了。可在座的叫好声,呼和声,却反而愈发热闹起来,方才那最起劲解剑给周瑜的年轻人和那之前那个起哄的一起还打起了赌台。一个为周瑜叫好,一个则笃信太史慈技高,两人推杯换盏,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呼来喝去,也不知是争出来的,还是喝出来的。
李睦看着这瞬间变成围观打架斗殴现场的庆功宴,愈发确定周瑜和太史慈之间一定有旧仇宿怨。
是太史慈分了周瑜的兵权?还是周瑜夺了太史慈的军功?
耳中乱哄哄的一片嘈杂,李睦按了按额角,心里也知道这这不太可能,然而她又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人有什么可争的。虽然每次被周瑜设计时都恨得咬牙切齿,但平心而论,除却一开始要将她扔入乱军之中以外,他从不曾真正将她置于险境。哪怕趁刘备与高顺交战之时突袭下邳,周瑜统共只有千余兵马,也留了五百护她周全。
对于一个素昧平生,只凭着一枚传国玉玺的印记就找上门求庇护的人而言尚且如此,同效孙策麾下,周瑜又岂会与太史慈计较兵权与军功?
可看太史慈现在这步步紧逼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感念周瑜的样子……
李睦抬眼扫了一眼孙策,只见她如今这名义上的兄长腰背笔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前,一手执杯,一手虚按案侧,似乎正认真观看场上两人你来我往的剑招。她犹豫了一下,隐约觉得孙策应该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问……兄长……”
这句兄长叫得有些心虚,李睦顿了一顿,孙策忽然侧目看来,说了一句:“宣城告急。”
李睦一晃神,下意识地向左右望去。
她以孙权的身份,坐在孙策的左手边,两人朝南并排,案几相靠,当中只放了一盏铜鹤衔香的铜油灯,太史慈和周瑜离座之后,两人的另一侧就空了出来,再加上其他人都被场上的打斗吸引了目光,这一面就只剩下他二人并排而坐,左右已无他人——孙策这句话,不可能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李睦一个回头间见自己另一边空荡荡的,眯了眼睛,顿时明白过来。
孙权现在应该还在宣城,宣城告急,也就是说孙策真正的亲兄弟有危?
可历史上攻打宣城的祖郎已经早早投入孙策营中,这次出城袭刘备,周瑜带出去的兵马里就有这支人马。因而不管是之前猜到袁术勾连山越欲袭宣城的周瑜,还是早知历史的李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祖郎已降,宣城之危便消解于无形,也就都没再将这一茬放在心上。
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马再打宣城?难道还是袁术?
最麻烦的是,她现在就是孙权,若孙策此时调兵去救宣城,就算一开始瞒着全军上下只说是救城不说救人,那到了宣城之后呢?
当全军将士刚刚阔别她这个孙权,紧接着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孙权从宣城逃出来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除非孙策亲自领兵去救,到宣城以兄长之威先压下孙权,不予其在军中露面,就当是真去救宣城之危,然后立刻将下邳城里见过她的将士打散了分派各处。
他只需将孙权带在身边几年,她和孙权现在的年纪还小,再过得几年,这些将士对李睦的记忆不再鲜明,而少年长成形貌变化,身量长足也是极为正常的事,那时候孙权再露面,也不至因此而引起军中的猜疑。
然而,若是如此,孙策就该在接获宣城告急军报的那一刻就立刻点兵出发,更应该立刻令她深居浅出,避人耳目,渐渐退出众人的视线,或者干脆称病。而不是设下庆功宴,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坐于旁,又好整以暇地告诉她宣城告急。
“你不去救孙……救宣城?”李睦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看孙策,“你……要公瑾去?”
纵然她在祖郎面前也说过视周瑜为兄,但要压得住孙权,除却孙策这个长兄,别说是现在只崭露头角的周瑜,就算是日后手握重兵的东吴大都督,也未必做得到。要她冒认孙权不难,可要孙权承认自己不是孙权……
这怎么可能!
孙策似没料到李睦能从短短四个字中想到这么多,不禁有些诧异,点头一笑:“行事大胆,心思缜密,你若遇上我家中小妹,必能结为知交。”
想到家中年不满十岁的妹子,孙策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刚硬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他放下酒杯,干脆不再去看场上的比斗,向李睦坦言道,“公瑾言曰,由你随他一同领兵南下宣城,救我弟之危,你敢否?”
“我?”李睦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转头向正在剑影之中的周瑜望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太史慈这气势汹汹的缘由,眉梢一扬,点了点头,“难怪阿兄动气。”
她去宣城,无论是阵前叫阵,还是军中冲杀,宣城之军护着他们那里的孙权,而下邳援军则认她为孙权,只要真假孙权都在一处,便是两全之策。
而若是孙权脱险之后还有异议……大不了打晕了带走,反正某人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就当是战中受伤,直接打包送回来让孙策操心就是了。
不得不说,孙策如果定要留在下邳,周瑜的这个提议无疑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
而太史慈怕也正是心知如此,才要和周瑜打这一场。他不可能说出李睦是女子不可随军,李睦现在就是孙权,宣城有失,兄不能救而弟往,自然而然,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反对的立场。
然乱世兵凶,好不容易兄妹重逢,他又怎能放心再将李睦交付周瑜!更别说奔赴救一城!
只能趁酒宴舞剑,把这一口气都出到周瑜身上。
李睦其实无所谓,无论孙策还会不会遇刺早亡,与孙权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她冒认孙权虽是情势所迫,却难保日后真正的孙权获悉这一段心存芥蒂。这回去救援宣城,就当做个人情,就算孙权不满,也不至于再跟她计较。
至于安全问题,既然周瑜同去,比起之前毫无底气地从寿春到谯县再到下邳,其中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觉得孙策这一句“敢否”,未免问得好笑。从头到尾,有谁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难道她现在答一句“不敢”,就能立马甩手不去么?
她却不知其实孙策说这话也是底气不足,想到早先初接军报商议时眼前的这两人还真是差点直接就打起来,不由又觉得好笑。也难为太史慈忍到现在,若是有人要他小妹领兵随军,他才不管什么军中不准私斗,定把那人揍得爬不起来不可。
他们两人偏头垂目,窃窃低语,各怀心思,一时便没注意到场上的形势,陡然间听到众人发出一声齐声高喊,这才又复抬起头来。只见两道银光直掠而上,夺夺两声,粗如人腰的梁柱上多了两断晶亮亮,寒森森的剑刃,却是太史慈和周瑜斗到激处,都用上了战场劈杀之力,剑不同刀,自然是吃不住他们全力硬架,于是一击之下,尚未分出胜负,精铁长剑双双折断,两人的手上都只余下一截剑柄,周瑜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而太史慈则还是脸色沉沉,看不出端倪。
李睦拿起耳杯挡了唇,悄声问孙策:“这算是谁胜了?”
孙策看了她一眼,之前的那句话,李睦没答,他也不追问,嘴角微微上扬:“明日一早,兵发宣城。”
话音未落,也不管李睦,端了耳杯起身离座,笑着挽住太史慈的手臂,朗声举杯:“我只道子义的箭法冠绝于世,却不知你还擅剑。公瑾素以剑长,这回可遇着对手了!”
“酒戏之技,聊以助兴而已。”太史慈微微躬身,却不理周瑜,抛了短剑从侍从手中接过酒盏,与孙策对饮一杯,一时之间,一个个方才看热闹的将领都凑上来敬酒。
“权公子……”
李睦也没逃过去,孙策前脚刚离座,后一刻就有半满的耳杯凑到眼前。她原就不认识几个人,这一张张络腮胡子脸乍一看上去又都长得差不多,他们知道她是“权公子”,她怎知他们是谁?
“权公子……”
一个没完,就又凑上来一个。李睦求助地往太史慈的方向望了望,却只能看到斛筹交错,酒瓮成山,太史慈正被几名将领围在当中,仰头痛饮,根本无暇顾及她这里的窘境。
微一沉吟,李睦心一横,干脆起身端了酒盏,当先截了话头:“权早慕兄长军中英豪济济,今日得见诸公,实恨不能再长数年,与公同战疆场!”
话音落处,抬手仰头,一口气将一盏酒就倒入口中。微热的酒浆自喉咙一线向下,喉咙里就升起一阵微辣的暖意,舌尖一丝绵长的酒香徐徐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这个年代的酒还没有蒸馏处理,酒精浓度极低。她一沾口就知道这酒也就大约和啤酒差不多度数,多喝几杯也无妨。
孙策此番离江东而兵指下邳,实乃只凭周瑜只字片语,便剑走边锋之举。因而此来带得都是和他一样年轻勇猛,少年从军武将。见李睦虽然长得瘦弱,但饮酒豪爽,言辞谦和,顿时大喜,当下也没人想着和那些文人酸儒般的寒暄了,说完的没说完的,不管是才叫了一声“权公子”的,还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一个个都举杯喝起来。
“来来来,再饮一杯。”一回生二回熟,见又一人走过来要开口与她寒暄,李睦连忙学着方才孙策挽太史慈的模样,一把把来人手腕一抓,另一手抬杯就喝,“军令之下,滴酒不沾,今日我兄设宴,诸公尽可畅饮!”
酒到杯干,任谁来都是先一杯酒再开口,李睦记不清她究竟喝了多少杯酒,甚至记不得她什么时候将酒盏换成了耳杯,又换做大杯酒爵。她只突然想起来,虽然这酒算不上烈,虽然她最清楚自己的酒量,可她现在这幅身子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从小就喝惯了酒的李睦了!
☆、第三十九章
李睦揉了揉微红的脸颊,不知不觉间眼中已有几分朦胧。然而转头之间,依旧与人把盏对饮,来者不拒。或说将士武勇,或言兄长勇烈,不称名,不道姓,也不提字号,但凡出口,不是诸公,就是诸君,言谈应对,滴水不漏。
直至实在喝得多了,人有三急,这才与人一个个拱手,道一声“更衣”,转身迈步,自座后木屏绕出侧门,腰背挺直,全无半点失态之处。
出得侧门,是个开阔的偏院,空荡荡的一片,静然无声,身后屋内的喧嚣热闹仿佛一下子变得异常遥远,月残一角,倒悬于正空,洒下漫漫银辉,铺了一地清清冷冷的光华。照得飞檐斗拱,草瓦土壁,俱是一片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