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跟到出了球场,转过马路拐角,许秋来终于回身,站定。
那面容沉静无波,冷得像块冰。
季时安脚步顿住,以为又要听到那些叫他滚蛋的狠话,没料许秋来只是默不作声给他扔了一方帕子。
没来得及狂喜,便听见她轻声发问,“你图什么呢?”
季时安愣住,是啊,他图什么呢?
他一帆风顺活了二十年,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受过这么多冷遇和委屈,就像个偏执的受虐狂。可是再认真想想,他早已经习惯了以秋来为中心,习惯了她的事就是他的事,旁人欺负秋来就是欺负他自己。那是从幼时起就根植于潜意识的念头,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那么做了。
“图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季时安觉得刚刚胸口上被挥的那拳有点疼了,他虚弱地扶着花坛坐下来,仰头看她,“我们认识那么早,现在却比谁都距离更远,我难受。”
“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这些话该跟谁去说。”
“我受够了你总是不理我,受够了你总说那些狠话,一想到今后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们都要这样相处,我整个人都绝望了,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赤裸地将自己剖开,试图打动她,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水光渗出,那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竟像小孩一样带上了哭腔祈求:“秋来,不要讨厌我,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做好朋友,好不好?”
季时安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秋来攥紧的指尖动了动,觉得心脏像是被盐沥干了水分,苦到发齁。
“从前什么样?”
“我的每一件事都能告诉你,永远和你站在同一边。”
“好,”许秋来喉头硬了硬,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这是答应了?
季时安掐了自己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秋来面上的神情太复杂,他辨不清楚。
但得到那个答案的瞬间,心就雀跃到恨不得飞起来,只想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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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一下午,季时安临到晚上回家,还紧紧把秋来给的那条帕子拽在手里。
怕弄脏了,根本舍不得擦伤口。他躺在沙发翻来覆去看,直到在帕子角落里发现用白线绣的小字“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秋甜小时候擦鼻涕用的。
管它呢,秋来给的,就算是擦鼻涕的手帕他也高兴,季时安又把帕子贴在脸上。
阿姨开始摆晚饭,季母在边上插花,拿着剪刀修剪枝丫,瞧小儿子兴奋一整晚,奇道:“一块帕子有什么稀奇,看把你高兴的。”
“妈妈你不懂,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帕子,是秋来原谅我的标志。”
“秋来?”
剪刀不防横腰剪断了一支新鲜的月季,季母的动作顿住,似乎已经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她不是不理你了吗,现在又怎么说?”
“我怎么感觉你不愿意我俩和好似的,”季时安不高兴,“妈,我努力这么久,秋来好不容易才愿意跟我说话的。”
“时安,你怎么还不懂。”季母摇头。
她放下剪刀,试图劝服儿子:“秋来家败了,她现在就是个普通女孩子,人不在一个阶层,关系就不再对等了,早晚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矛盾分开,秋来当初不理你,正是因为这份自知之明。现在怎么又……总之你听妈妈的,男子汉当断则断,纠缠不清以后只会更痛苦。”
“哪里就不对等了,秋来比那些整天只知道插花买裙子买包的人强一万倍。”季时安听不得别人说秋来半句不是。
得,这是连亲妈都骂上了,季母被气个倒仰。
深呼一口气,才平静下来继续开口,“我怎么会生个你这么天真的儿子,天底下漂亮女孩多得是,朋友你想交多少交多少,但秋来就是不行!”
“许叔叔从前不也是爸的朋友吗?我记错了?”
季时安冷脸站起来,“我以为别人再怎么势利,至少我家人是不一样的,可我错了,你们和外面那些人根本没有区别,这真让人失望。”
他不再说话,转身上楼。
“站住,你不吃饭了!”季母气急。
季时安已经走到楼梯尽头,他回头,年轻英俊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肃穆:“妈妈,我改变不了你们,但我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改变。不管未来怎么样,秋来永远都是我最珍贵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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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秋来自然不知道季家这场风波,时隔半个月,她踏上公交车,辗转换乘两次,来到城市北端。
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带霉的潮气。站牌后便是大片灰扑扑的旧城区,低矮逼仄,小巷狭窄,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分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几何图形。脚面稍微一踩重,便有水洼里漆黑的泥点溅到裤脚上来。
踮脚走,秋来沿着记下的地址走了很久,终于在一栋三层的灰黄色居民楼前顿住。
老楼因为年代太久,墙体外围都已经生出黑绿色青苔,她定着看了很久,拉高口罩,转身进了对面的小超市买了盒牛奶。
柜台里坐着个老太太,找零五毛,许秋来主动从盒子里拿了两颗泡泡糖,大方道,“不用补了。”
老太太把钱收回去,笑起来的脸皱成一朵花。
“奶奶,跟您打听件事儿。”
“你说。”
“我来找对楼住的徐晶晶,她欠我点儿钱,敲了门但家里没人应,您知道他们家人去哪儿了吗?”
一听这三个字,老太太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露出来,“噢哟,这个女人可怜了。她男人品性不好,丢死个人,先是被厂子开除,现在连房东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两口子这几天估计忙着办离婚呢。”
“出什么事儿了?”
“不好说,总之你那钱得早点要,晚了人一搬走估计都拿不到。造孽了,大儿子刚刚上幼儿园,还有个小的揣在肚子里……”
第12章
许秋来当天回家后,在电脑跟前沉默坐了半个小时。
阳台上刚洗过的衣服还在滴水,晚风带着凉意灌进窗子,鬓发拍打在侧脸,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总有个身影在反复回荡。
那是下午她临走时看见的,徐晶晶刚下班回家,那个女人穿着宽大松垮的孕妇服,扶着腰在超市外的垃圾池捡老板刚扔的过期鸡蛋。
许秋来的底线是祸不及家人,但这件事无论再换多少种方法去实行,给他周身的人带去影响似乎都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那便早早都给彼此一个解脱罢!
终于做出决定,她抛开所有杂念再睁眼,漆黑的眸光中已是一片沉寂。
葱白的指尖按下开机键,伴随着风扇开始运转的细响,屏幕照亮她的脸。
离婚后的徐晶晶的经济状况糟糕到如此地步,作为她的丈夫只有更不堪。在医院耗干了积蓄,被工厂辞退失去生活来源,房东驱赶,老婆孩子离他而去,他此时此刻最缺什么?
钱。
许秋来早早注意到,男人资料里有个细节:他平日有买彩票的习惯,甚至偶尔花几百块去刮刮奖。
这些行为相对他的收入,已经算是正宗的赌徒心理携带者,与真正的赌博只有一线之隔。
下第一步棋时,许秋来考虑到,视频一旦泄露,男人对陌生链接肯定会产生抵御和严重的心防,于是她在散布视频之前,就曾陆续往他手机信箱推送过一些博彩信息。
在事情发生之后,更是偶尔劫持他浏览过的网页添加博彩网站广告。
当然,这些广告里刻意降低了入局门栏,拉高奖池金额,潜移默化在他脑海中植入这些能够快速将人生翻盘的赌博信息。
一个一无所有,受尽冷眼嫌恶,被所有人弹压到极致的人,最不缺乏孤注一掷的赌性。
就在今天早上,她终于如愿以偿等到男人点开第一家博彩网站。
从他踏出这一步起,也就是她收网的开始。
许秋来精通概率学,这种博彩网站的程序改起来再顺手不过。倘若说现实中的千术还有被识破的可能,电脑操作的千术,才是真正没人能找出失误,一切都只需要设定好程序、概率,之后便由系统去操作。
最重要的是,博彩网站多是非法网站,出了问题一般也不会有人声张。她只需要溜进后台,获取权限修改一小段程序,好让男人在开始的小打小闹总赢,累积原始资金,享受短暂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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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赢了十来天,就在男人手越来越松,赌注下得越来越大,吃够了甜头,盲目相信自己手气的时候,许秋来把赢面修正回原来的概率。
她甚至不需要去做额外的改动,用脚趾头去思考都知道,非法网站的庄家,怎么可能让玩家获胜?
金钱一旦放在赌桌上,便成了一组数字。那组数字流过来的时候有多快,消失的时候,就有多疯狂。
利欲熏心是赌徒的通病,赢了永远不会想着收手,输了更是永远只想着扳本。
第十五天晚上,赌注见底,许秋来估摸着对方已经输红了眼睛,在这恰当的时机,为男人送上本地恶名远扬的高利贷广告弹窗。
不出所料,黑底的日志中很快传来对方点击访问的反馈。
布局这么久,她终于等到这一刻,兵不刃血让这个人付出一生的代价。
大仇得报,许秋来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唇角微挑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
她压在桌面的手肘动了动,长睫垂落,按左上角esc键退出监控界面。
剩下的事情,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关注了。
如果说父母双亡教给了许秋来什么东西,那就是教她比任何同龄人都更早地摸清了人性。她几乎能肯定,这个男人的人生已经从此刻起步入地狱模式,没有回头路可走。
一日赌徒,终身赌徒。
开始输的是金钱,再然后输的是信誉、人格、亲情……远的且先不论,就那家注定还不上的高利贷,也足够他下半辈子一无所有、吃尽苦头。
这是第一个。
令她铭记一生的仇人,这只是第一个。
许秋来拿着秋甜的铅笔,在客厅雪白的墙面上,方方正正划下第一横。
楼下王川晨午饭后就被奶奶押送到楼上和秋甜一起写作业,小胖子正走神东张西望,瞧清秋来的动作,大喊一声吼她:“秋来姐,你怎么能在墙上乱画!”
秋来手一抖,一条颤动的尾巴成型。
刚刚营造出的沉重氛围荡然无存,许秋来扔了铅笔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
“写你的作业吧,小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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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之前,秋来终于抽出时间,去了一趟师兄们留下的活动室地址参加测试。
地址在计算机系从前的13号教学楼,如今被改建成了社团活动专用教室。红砖白墙,小楼外墙挂满绿色爬山虎,很有年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