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还会担心,担心她哪天睡醒,猝不及防地就收到了两份来自前线的阵亡通知单,便一天到晚守着邮箱电报寸步不离,结果什么也没等来。日子久了习惯了,她也懒得写信了,自个儿跑出去混迹于巴黎的华人市区。娴熟的二胡技巧让她在茶楼里搞到一份伴奏的工作,薪水不高,解决了基础温饱一滴不剩。沃尔纳一个人的钱能让她挥霍完下半辈子,她留在茶楼只是为了听故事。
这个年代就是这么神奇,老一辈讲的故事有味道,新一代经历的也能出本自传。白蓁蓁尤其喜欢那个每天傍晚时分准点过来的小老头儿,年过花甲,穿一身陈旧长衫,瘦的像柴,旁人唤他老良。老良不喝茶,每回来都温一壶烧刀子,再点一碟茴香豆,坐堂中央慢慢品,总让白蓁蓁想起课本里的孔乙己。在这里,他不是颓唐不安,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童生,只是个从旧时代里褪下来的旧人,黯淡得像灰。
老良是上世纪清政.府派遣留洋的一百二十个幼童之一,手里还留着当年老爹出具的保证书,“兹有子化良,情愿送赴宪局带往花旗国,肄业学习技艺,业成后回华差遣,不得私在洋各处另谋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灾疾病不测等事,各安天命。”
十岁满载荣光去的美国,二十岁学成归国,得到的不是欢呼也不是喜悦,是同族人的漠视与嘲笑。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和奇装异服使他成为父母眼中的异类,政.府把他关在府衙的监牢里,日日与潮湿的稻草和坚硬的木板床为伴。北洋大臣的出现给灰暗的命运指出一道方向,老良被编入了北洋水师,投放至甲午战争作战。甲午战争中清军惨败,八国联军从紫禁城一路烧杀抢掠至圆明园,老良亲眼看成那已成废墟的圆明园再一次遭到焚毁,数百年的王朝一朝覆灭。
政.府将未来压在幼童身上,留学生出洋是被逼无奈,最后的结局是泱泱华夏的天从此亮不起来。五四运动爆发的时候,高喊着民.主科学的新青年们将这群最早接受西方教育的人们一同撇弃在死去的前清里。
一战爆发那年,老良年过半百,唯一的儿子成了赴法华工,跟美国人在西线拼杀,尸山血海里命比别人硬,熬到了战后,把一家老小都接来法国居住。兵荒马乱了大半辈子,就盼着海清河晏马放南山了,谁能想到局势平稳了二十多年,二战来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是老良给纳粹的评价,至于这个毙他看不看的到,很难说。他如今已到了耄耋之年,日子是靠手指头数的,活一天算一天。他极度嫌弃白蓁蓁拉的二胡,老骂她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不去大喜之日里吹唢呐,整天待在茶楼里跟头发花白的老爷老太们混在一块成何体统,二胡的曲子哀哀戚戚,年轻人听多了没有朝气,很容易短命的。
白蓁蓁倒也想去婚宴上吹唢呐沾沾喜气,可她肺活量太差,音老是上不去,红喜事当场吹成白喜事,不伦不类,还是二胡方便,两根弦一拉一滑,曲终人散尽,干净利落的很。
她在茶楼里耗完了大半年,终于等来了圣诞节。巴黎其他区域的所有店家都关了门,就剩华人区照常营业,年关将至,比往常还要喧闹几分。
圣诞节不是中国人的节日,茶楼没有休息,白蓁蓁请了假回家。厚重的白雪覆盖长街,她从白天等到黑夜,邮箱空空,门铃不响,电报没来。41年的圣诞节,她谁也没等来,沃尔纳骗了她。到晚上的时候,她的脑袋昏昏沉沉,摸上去滚烫一片,可能在窗边坐久了受凉,拿温度计一量,三十九度七。装退烧药的瓶子是空的,啥时候吃完的她也不记得,外边的药店都关了门,买都没处买,她只得趴回床上睡觉。今晚得熬,自己熬,熬过去算她命大,熬不过去——不等这俩言而无信的混.蛋回家了。
苏联的冬天来的比欧洲任何地方都要早,九月份温度就降下来了,十一月份开始下雨,等到了十二月份,温度直降零下四十度,每天不是在下雪就是刚要下雪。
雪地里的冻僵的尸体和凝固的猩红勾起的是沃尔纳记忆深处的一幕画面——一九三七年的南京。也是这样纷纷扬扬看不见尽头的大雪,飘飘荡荡在秦淮河上,无声无息地掩埋掉数以万计的人命。他不是很愿意回忆起一九三七年的南京,那会让他不受抑制地想起白蓁蓁,想起她黯淡路灯下泛红的眼眶和雪地里冰凉的脸颊。
他烧掉她的来信,不给她发电报,不给她打电话,为的就是不再想起她。一旦想起来,心底就会止不住地害怕,害怕什么?害怕死亡,害怕留她一人在世上,无所凭依,四处流离。她该是一生顺遂的人,活在太平年代,像那日黄昏下啄食的白鸽一样自在。
军校的教官教他们分辨疆域,教他们写作战计划,教他们开枪的时候不眨眼才瞄得准,教他们上战场的人不能害怕,越害怕,死的越快。战场上瞻前顾后的后果几乎是致命的,东线战场比他想象中的要艰难很多。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黑土地上,他们考虑的不是敌人炽热的枪管和未知的狙击,是泥土下厚厚的一层坚冰和怎么下都下不完的大雪是如何冻死一波又一波士兵的。
没有人想过苏联的严寒来的如此迅猛,他们没有准备过冬的棉衣,战线太长的弊端在此刻暴露出来了。军用物资的补给跟不上前线消耗的速度。元首要求他们攻下高加索油田,罗斯托夫的背后就是北高加索。
十一月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夹雪,土地被冲成了烂泥,云层上能见度很低,没有空军的支援,靠着坦克硬闯,伤亡人数每天以成倍计增,其中又以冻死冻伤为主。军队的燃料库存已经所剩无几了,补给不及时到来,高加索又久攻不下,没有燃料的坦克跟废铁无异,没有坦克的装甲部队跟缴械没差。
罗斯托夫攻下来,守不住。军官们请求撤退的指令几次都遭到了元首拒绝,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他们的龙德施泰特元帅,带头放弃刚到手的罗斯托夫,警卫旗队又一次干了违抗军令的事。上一次抗命还是在英法联军撤退的敦刻尔克,屠杀了英军战俘的警卫旗队师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多了好几枚铁十字勋章。
这次他们没有那么幸运,隔天沃尔纳听见了龙施泰德元帅被元首罢免的消息,他的顶头上司已经换成了赖歇瑙,一位忠于元首的陆军元帅。国防军出身的将领,战略素质没得黑,然而自身的高素养抵不过大局势上的溃败,罗斯托夫没守住,还多了几万不必要的伤亡,沃尔纳手里的遗书又多了一沓。
伤亡最惨烈的不是南方集团军,是中央集团军,在莫斯科方向,弗朗茨所在的第二装甲师就隶属中央集团调配。
他跟沃尔纳在基辅见过一次,那时候身边的费恩还活着,没有被困在燃烧的坦克里出不来,也没有被自己的长官亲手开枪打死。帝国师整支队伍总共也就两万出头的编制,在莫斯科城外死了将近一半,剩下的除去负伤的,不到三分之一。弗朗茨肋骨骨折,在战地医院里躺了两天又被喊回去,原因是伤太轻了,不足以致命。
费恩的阵亡报告打好了就等他签名,身边新来的副官是个毛头小子,叫霍尔。话多的像只鹦鹉,能从上大学的女朋友一直念叨到上学前班的小妹妹。极度恋家,每天不写一封信寄回去就浑身不舒服,圣诞节那晚难得停战,收音机里重复播放的,是缠绵悱恻的莉莉玛莲。
霍尔上大学的女友也叫莉莉玛莲。那天晚上他抱着收音机死不撒手,喝的一脸醉醺醺地问弗朗茨,“长官你是不是没有女朋友?”
“为什么这么问?”他看起来像条单身狗?不配拥有甜甜的恋爱?
“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写信啊,抽屉里的信也从来拆过,一看就是妈妈给你写的,大家都不喜欢拆妈妈的信”
妈妈的字总是很温柔,满篇唠唠叨叨,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看了鼻酸不说,还特别容易想家,霍尔就不爱拆。
“那不是妈妈写的”
母亲写的信,弗朗茨每一封都回的很认真,但是白蓁蓁的信,他连拆都不敢拆。他知道她一定会问他在哪,会问她什么时候回去陪她,会告诉他今天窗台上的月季颜色有多娇艳,院子里的鸢尾如何盛开如何枯萎,也会责怪他为什么一走大半年没有一丁点消息——满篇全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和奢求不来的岁月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