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一素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接通电话,手里的手机却被另一只手接过去。
关国栋对着自己夫人安抚性地笑了笑,可没人知道这个惯常出现在各种财经杂志上的有名富豪,手心里也微微沁了汗。
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关星河一贯冷冷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我这两天去同学家了,不用担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终于让见惯了风浪的关国栋和严一素长松了一口气。
“那我给星海打个电话,让他不用找了。”
平常精明能干的严一素在失而复得的孩子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关心则乱的母亲罢了。
她和自己大儿子通完电话,才终于觉得不对劲来:“秦昊那孩子说星河不在他家,那星河说的同学,又是哪个同学呢?”
她怎么不知道,她这个脾气冷硬的小儿子身边,突然有了这样一位关系好到可以借住两天的同学?
而此时的顾安宁也在纠结这个问题,她将手机还给司机师傅后,就开始犹犹豫豫地小声问道:“你不回去?要在我家住两天?”
关星河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不说话。
这幅标准的关校霸模样本该是又冷又酷的,如果不是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头发上甚至还在不停地滴落水珠的话。
弄成如此狼狈的模样到底有自己的一大半原因,顾安宁良心上过不去了,凑到他身边小小声解释道:“我不是不欢迎你啊,只是我家小,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让你住。”
关星河也没回头看她,只是不轻不重地反问了一句:“听说苏雪琪本来是要到你家去过十一的?”
“她过来自然是和我睡啊,你总不能……”顾安宁及时止了话头,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才假装若无其事道,“算了,先回去吧,到时候再看。”
倾盆大雨不停,载着两名乘客的公交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像是一叶飘荡在汪洋大海里的孤帆。
离安坪村还有很远的路,车内的灯光昏暗下来,顾安宁抱着书包眼皮子上下打架,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歪倒在关星河的肩旁上。
前头的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全是睁不开的困意,被雨淋湿的头发一络一络黏在额头上,在心里暗暗道了一声作孽,然后尽力将车开的平稳了些。
关星河其实还在思考自己怎么突然就成了如此狼狈的模样,冷不丁突然感觉肩膀一沉。
他一偏头,就看到要为今夜这事负大半责任的罪魁祸首正靠在他的肩上睡的没心没肺。
那睡相特别乖,可能是因为有点小鼻塞,顾安宁睡着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开,热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洒在关星河的胸前,像是冬天里冲热茶里冒出的暖气。
关星河楞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在顾安宁摇了两下,直到对方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又困倦的揉了揉眼睛。
“不好意思啊,昨天刷卷子刷的太晚了。”顾安宁又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安坪村是终点站,还有好一段路。”
眼看这人又要睡过去,生怕她穿着湿衣服睡觉感冒的关星河连忙开口道:“等等,你先别睡。”
顾安宁勉强睁开眼睛朝他看了一眼。
“我……”关星河顿了一下,然后才假装十分自然地继续道,“你还没有和我说说你家的情况,我这样贸然登门,会不会很失礼?”
顾安宁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和严董关系都处的十分僵硬的同桌竟然在纠结这个事,于是困意醒了一大半,清了清嗓子道:“我家里还有我爷爷奶奶,我奶奶人特别好,慈祥和蔼善解人意,你不用担心啦。至于我爷爷,他以前打过仗,越南战争知道吧,爷爷就是在那场战争后负伤退役的。他脾气硬,不过只要我奶奶同意的,爷爷都不会反对。”
关星河听到讲完爷爷奶奶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也没多嘴问人父母,只是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两个老人,才能在安坪村那种山沟沟里养出个顾平宁这样的大学霸。
反倒是顾安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压低嗓子提醒道:“如果当时候我爷爷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他嘴硬心软,就是嘴上说说而已的。”
这话里的信息量不少,关星河倒也没着急追根问底,而是继续顺势问了些村里的风景习俗,以及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有人陪着说话顾安宁的困意显然退下去许多,她脑子有些昏沉,因此也没察觉出这个一直主动找话题的的关星河有多难得,而是顺着话题将村子里有趣的事物讲了个七七八八,顺带着说了不少自己幼时的趣事。
关星河终于对安坪村有了一丝丝兴趣,那个网上有名的贫困村,和顾安宁口中生动有趣又美食甚多的故乡,听上去真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就在两人的絮絮叨叨的聊天中,摇摇晃晃开了一路的公交车终于停了下来。
司机师傅摘了手套,回过头冲着聊的兴高采烈的两人吼了一嗓子:“终点站安坪村到了——”
第18章
在关星河的想象中,这一场坎坷的归村之旅到这里也差不多该走向结尾了。
就算村里条件困难连洗个热水澡都是奢望,但至少能让他们换身干燥干净的衣服、喝一口热水啊。
但下了车后,关星河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环顾四周,连个房屋的鬼影子都没有看见。
哗啦啦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顾安宁背着书包伸手往前一指:“里面的路车不好开,走过去大概四十分钟。”
顾安宁的语气实在太过自然,自然到关星河觉得若此时自己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就仿佛真显得他多么少见多怪似的。
于是他也十分淡定地点了点头,撑着伞一言不发地跟着顾安宁往前走去。
事实证明,无论是顾安宁还是关星河,都还是太天真了。
四十分钟什么的,完全是理想状态下的速度。
而现在黑灯瞎火,小路泥泞,大雨不歇,再加上顾安宁严重的夜盲,简直就是通关前的地狱模式。
关星河想要继续背着她走,可这一次却被顾安宁坚定地拒绝了。
“这里的路不比刚刚,路难走又都是泥坑,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顾安宁犹豫了一下,仰着头小声提议道,“我们挽着胳膊走吧,谁要是不小心摔了另一个还能拉扯一把。”
如果背着小矮子摔个狗吃屎……
关星河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可拍的猜测甩到脑后,然后轻咳了一声,尽量假装不经意的将自己的胳膊朝着顾安宁挪了挪。
顾安宁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眨巴着眼,将自己的手挽在对方的小臂上,然后真诚地保证道:“你放心哈,我力气很大的,你要是摔了我绝对可以拽住你的。”
这实在是令关星河万分难忘的一个夜晚,以至于在很多年后,提起安坪村,他的第一印象永远都是那条遍布陷阱机关和灵异故事的漫漫长路。
不得不说,顾安宁刚刚那一句路难走实在是太过委婉了。
关星河是真的很想维持住自己的形象,所以就算他连踩了几个水坑整双鞋袜全部壮烈牺牲也未吭一声,直到他踩到了一坨坨黏糊糊嘎吱响的不明物体,他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踩到了什么东西?”关星河不着痕迹地紧了紧顾安宁挽着的手,不料下一步踩下去又听到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呲”声,“又软又黏糊,还有声响,又整条路都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到最后声调已经微微变形。
“咦,你说这个吗?”顾安宁故意加重了步子将地上的不明物体踩了两脚,然后才语气松快地解释道:“这个是中药的残渣啦。”
“中药?”
所以让他毛骨悚然了一路的竟然是吸满了雨水的药渣?
可这种东西就算不扔垃圾箱也不用扔在路中央吧,简直吓死个人。
“村里的老人相信把药渣倒在路中央,让过路的人踩一踩,就能把病气赶走,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关星河的科学观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尤其是当他看见顾安宁越踩越欢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信?”
顾安宁摇了摇头:“今天天气不好,这路上怕是没什么人走,要是倒药渣的人明早看到这上面没有踩过的痕迹,怕是心里会不高兴。心里不高兴,病也好的慢。”
关星河忍不住偏头去看了身边的小矮子一眼,看她自个儿全身湿透比落汤鸡还要狼狈,却还在担心另一个不知名字的人明天是不是会不高兴。
这小矮子傻乎乎的。
这般想着,关星河踩在药渣上的步子也不自觉地重了三分,噗嗤噗嗤,咯吱咯吱。
黏糊糊的中药残渣路终于过去,关星河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到身侧的顾安宁拉了他一把,随后小声点道:“前面是田里的路,我们走慢些,别踩在癞蛤/蟆身上了。”
癞、癞蛤/蟆?
关星河刚刚服帖下来的汗毛瞬间陡立起来。
“是啊,蚯蚓之类的倒无所谓,反正体积小生存能力又强,但雨后的癞蛤/蟆个头都比较大,真一不小心踩上去会摔倒不说,运气不好还可能……”
顾安宁顿了顿,用充满回忆的语气讲述了她还年幼无知时是如何踩了癞蛤/蟆摔倒,跟在她身后二虎子又是如何巧之又巧地与那一坨血肉模糊的癞蛤/蟆尸体来了一个亲密接触,用脸和嘴。
总之往事不堪回首,那事唯一的好处就是上房揭瓦作天作地的熊孩子二虎子终于有了闻之色变的克星,为此二虎子他妈还特意拿了鸡蛋来她家谢过她。
关星河在听到一半的时候两个胳膊上已经不可控制地冒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等顾安宁对自己的“童年趣事”作完总结陈词,他更是拉住对方的胳膊诚恳表示道:“慢慢走,我们慢慢走,一切小心为上。”
于是两人在田间以龟速向前移动,这期间关星河根本不敢细细感受脚下松软泥土的感觉。
顾安宁讲故事的本事很好,好到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着癞蛤/蟆被踩死前的哀嚎。
等他们终于熬过了田间路,关星河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他相信无论前面还有什么,他都不慌,他!不!慌!
没想到在这之后竟然是一段难得的平坦路,大块大块的方形石板铺在路上,虽然踩在缝隙间依旧免不了被呲上来的泥水溅到,但比起之前的路,这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坦途大道了。
关星河心里一松,带着一点好奇道:“你们这里修路的时候,是只修了这么一段吗?”
顾安宁挽着他的手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才十分真诚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只修了这段路?”
话里满满都是“少年我劝你最好别问了”的真挚劝告。
可有过这种经验的人都知道,越是话到一半,越是好奇难耐。
果然,关星河原本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在听到顾安宁这明显带着故事的反问后,突然非听不可了。
顾安宁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因为墓碑石不够了。”
那一瞬间关星河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墓什么碑?
对对,一定是他听错了。
但顾安宁没有给他这个自欺欺人的机会,这一回她没再用回忆童年的语调,而是清了清嗓子,以“我奶奶告诉我村里曾经有个乱坟岗”开头,为这个故事奠定了阴森可怖的氛围。
这事说来也简单,据说是有年冬天安坪村的算命瞎子做了梦,梦见村北边上的乱坟岗冒着森森的鬼气,阻碍了整个安坪村的气运,所以整个村的发展越来越不好,以至于成了有名的贫困村。
当时正是农闲的的时候,村长这么一吆喝,拱着手抽烟大牌闲家里的庄稼汉们突然忙碌起来。
那乱坟岗说大不大,村里的青壮年们集合起来,不过三天就挖好大坑,将那里拱在地上的石棺和无名坟包全部沉到底下,再用土盖上,至少从明面上再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是个乱坟岗。
可那些无名墓也就罢了,剩下的刻着歪歪扭扭看不懂文字的墓碑就成了大问题。
立着吧,村里的瞎子说这会坏了风水。
可不立吧,这些又沉又重的墓碑又该放到何处?
最后也不知是谁率先提议,说这墓碑方方正正用来铺路最好,村里有块地方一下雨全是积水,偏偏大部分人来来往往都要从那里经过,不如用石碑铺了那里的路。
在顾奶奶的叙述中,当时是有不少人极力反对的,但最终石碑路还是建起来了。
村里最最泥泞的一段路摇身一变,成了平坦的小道。
那些刻着陌生姓名的墓碑正面朝上,只有村里好奇的孩子偶尔拿着树枝跟着上面的字描画,然后被看到的家长揪起耳朵对着屁股砰砰两下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