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队长叫赵隐。
跟醉风楼身亡的青乐姑娘相识已经有两年了。
他每个月的月饷只够去看青乐姑娘两三次而已,青乐虽然够不上花魁那样的位置,可也算是醉风楼里面小有名气的美人儿,脸蛋漂亮,人也乖巧,不少人都对她追捧得很。
而赵隐就是追捧人里,最疯狂迷恋青乐的那一个。
他已经二十有四了,比王博衍还要年长些,但是却一直没有娶妻。
他老家就在京郊外三十里的村落里,不算远,家里父母都还有劳动力,耕田种地,养牛养羊,倒也不需要他怎么供养,只是盼着他能踏踏实实当兵,过两年娶个踏实能干的媳妇回去,老家里的房子总归是要留给他的,媳妇在家里,能帮衬他们一些,他们也能有个热闹。
只可惜,赵隐的心思完全不在父母的期盼上,他对青乐的喜欢藏不住,各种追求讨好海誓山盟后,赢得了青乐的独一份青睐。
两人的感情很好,可渐渐的,赵隐就不能满足于只有自己知道青乐对自己独一份感情的刺激中了。
她是青楼姑娘,还是要一样的接客,一样的赚钱,否则老鸨的鞭子抽在身上,滋味实在是不那么好受的。
赵隐每个月休憩三日,他所有能用的饷银,包括以前积攒下来的一些积蓄,全部都用在了青乐的身上,给她买了许多的礼物,青乐也很喜欢,每次他来,都要翻出来戴上。
可他不在的时候,青乐的那些常客就在,他们睡在自己和青乐睡过的床上,他们坐在自己和青乐坐过的凳子上,越是为青乐花钱得多,这些画面就越像是附骨之蛆一般折磨着赵隐,折磨得他脾气暴躁,昼夜难安,嫉恨又无奈,这样的情绪下,他发脾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看见青乐哭,又觉得自己可恨。
直到一年前的时候,青乐突然问他,愿不愿意为她赎身,离开了醉风楼,她就嫁给他,以后相夫教子,只跟他一个人过,说着还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给赵隐看,这些银两不少了,只是青乐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价是多少,她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赵隐,问他你这般难过,我也难过,你赎我么?
美人在怀,头脑发热的赵隐满口答应下来,赎,一定赎你!
青乐破涕为笑,拽紧了他的衣袖窝在他怀里,说你不能骗我啊。
他说要赎她。
她相信了。
关于赵隐的底,青乐其实也是一知半解的,她晓得他是兵营里面的,手下有十几个兵,算得上是有些地位的人。
赵隐对她一向大方,青乐一直觉得赵隐是拿得出钱来的,再加上自己这点积蓄,想来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够脱离苦海,再也不必成日里笑脸迎送客人,她认定了赵隐是自己的真爱,认定了自己这样残破的生命还能够有曙光,便盼着,一直盼着。
可她不知道,赵隐所有的阔绰,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确手下管着兵不错,可是他头上更是压着一层又一层的上司,他只是个月奉微弱的小队长,微弱到可能再有两个月,就只能一个月看她一次了,他的所有身家,早就是清零了的。
但既然答应了,赵隐便借着这股冲劲,当日便去私下里悄悄问过老鸨青乐姑娘的卖身契要多少银两才能赎走。
老鸨给他报了一个惊天价格,对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来说,那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惊天数字,但是对于赵隐来说,他不吃不喝攒十年的钱,才有可能赎走青乐。
可要是等十年,青乐早就已经年老色衰,那时候就算有了那么多钱,那时候的青乐也是不值那个价格了。
听到价钱的时候,赵隐犹豫了,不仅犹豫了,甚至开始反悔起来。
他喜欢青乐不假,但是现实的冷水泼在身上的时候,喜欢里面也就带上了犹豫和退却。
好像。。也不那么喜欢了。
醉风楼的姑娘的确很美,比起家里面看上的那些憨厚又质朴的乡村姑娘来说,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
可再仔细想想,乡村姑娘虽然土气,但是腼腆踏实,花不了几个钱,娶回家就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又是清白干净的身子,身强体壮的,能帮他照看父母,比什么都强。
可青乐这样娇柔柔弱的身子,在醉风楼养得那般娇嫩,就算是花重金赎出来了,也不见得能吃苦好好过日子,更何况,他也不想让青乐再在帝上京里边,他是住在军营里的,总不可能带着青乐住军营吧?那些个糙男人,还不把青乐生吞活剥了?!他在帝上京又买不起宅子,难不成专门给她租一个?她出来了肯定是要回村子里的。
可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赵隐更清楚,瞧见他家里多了这么个漂亮人儿,自己又成日里不在,万一。。万一青乐吃不了苦日子,背着他干出些什么勾当来,又或者是跟着别人跑了,他花了那么多钱,找谁哭,找谁说理去?!
原本她就是干这行的,接客迎客,老本行了,到时候再把家里父母给气病了,怎么办?
赵隐回营里后,一有空就琢磨这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之前是鬼迷心窍了,这么多钱呐,那老鸨真是狮子大开口,眼见着青乐这两年能赚钱,肯定是不愿意撒手的,说不准是故意说那么多钱,想让他打消了这个心思。
可他已经给青乐花了那么多钱了!他攒下来的钱,全都砸给青乐了!细细算来,赵隐觉得有些心疼。
小队里一块儿休息吃饭的时候,他问了旁边新来的小兵一句:“去窑子里找乐子么?”
小兵才十七出头,不好意思的笑:“我。。赵大哥,我在家里有个青梅竹马的妹妹等着我呢,当兵存几年前,我就回去娶她。”
原来是有个小青梅等着,看这小子这纯情样,赵隐笑了会儿,突然心里面就很不是滋味。
“帝上京里漂亮姑娘多了去了,你小子要是见了,哪儿还看得上那黄毛小丫头?”赵隐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个什么心理,颇有些‘蛊惑’的意思拍了拍小兵的肩膀,“你还那么年轻,在帝上京要是混出什么名堂来了,何必还执着于一个小村妇呢?”
小兵笑得腼腆,心思单纯,没听太明白赵隐话里的意思,加上眼前人又是自己的上司,只能笑呵呵道:“赵大哥,城里头的漂亮姑娘我见过啦,真好看,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姑娘。。”
赵隐听这话,嘴上勾起一抹笑意,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那小兵望着眼前的火堆,眼里面也落了光,说起城里漂亮姑娘的时候他只是感慨漂亮,可说起自己家里的小青梅的时候,却像是满夜空璀璨的星河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她们戴的花可好看了,秋花看了肯定喜欢得很,等我攒了钱回去看她,也给她买些,赵大哥你不知道,小时候秋花就爱在头上戴花,小花裙子转起来可精神了,她唱歌好听着呢,我要是能在城里边有出息了,一定带秋花来给赵大哥看,叫她也把咱们村子里的歌唱给赵大哥听听。”
他看的是那些漂亮姑娘的衣裳头饰,想着若是这样漂亮的东西穿在自己的小青梅身上,该是怎样漂亮的风景。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赵隐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也因为小兵的一番话,赵隐动摇了。
不仅仅动摇了,甚至开始深深的后悔起来。
人这一生活着,到底还是自私的,还是要为自己的家人活一活的,赵隐开始为自己疯狂的找借口和理由,一直到自己突然心安理得起来,突然觉得青乐很脏,觉得自己做这样的决定也无可厚非。
她本来就是烟花女子,本来就不该奢求一心一意的爱念,她本来就该在艳丽的年岁里拼命绽放,然后。。枯萎凋零,在泥泞里面死去。
而他只不过是被那副漂亮皮囊蛊惑了片刻灵魂的无辜人。
他只要回头是岸,所有人都会称赞他做得对,父母会宽慰,所有人都不会责怪他。
他没错。
赵隐说服了自己,自说服自己后,他在家里盘算了整整半月有余,这才又去见了青乐。
许久没见他的青乐心里自然也是着急的,终于等来了赵隐,她半点怀疑都没有,赵隐都还没说话,便寒嘘问暖,以为他最近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青乐温柔漂亮的面容就在眼前,柔嫩细滑的触感贴在他的身上,赵隐舔了舔嘴唇,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他在青乐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现在他后悔了,他就。。只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不过分吧?
想来是不过分的。
所以他说:“青乐,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手上的钱出了些问题,我可能。。需要一点周转的银子,我之前给你买了不少的首饰。。能不能。。”
青乐笑,她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她把那些东西,一个不少的交到赵隐的手上,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她说:“你拿去吧,没关系的,我等你。”
赵隐揣好饰品,松了口气:“青乐,以后我会给你买更多更多的首饰的。”
青乐说好,她说她知道,像所有憧憬爱情,天真烂漫的姑娘一般无二。
拿了首饰换回钱来的赵隐尝到了甜头。
他没想到青乐在窑子里那么久了,居然还会那般天真的相信自己的话,得了银子,他又想。。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他是客,她是妓,他去找她,理所应当,何必要避着呢?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的交易买卖罢了。
他到底也是舍不下青乐的美貌的。
然后写信回家,答应见父母看好的姑娘一面,那个月他没有去醉风楼,青乐便站在窗前,痴痴的望着京郊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丝帕,心中的希望熊熊烧着,她多想从这扇小窗里逃出去,也去看看外面的风光,也无忧无虑的自由一回。
她很幸运,赵隐就是她的希望。
而从老家回来的赵隐,已经定下了和那个姑娘的亲事,家里的父母高兴,说他终于懂事了,他从青乐这里拿回去的银两,也全部用作了聘礼,再有几个月,他就要回去成亲。
军营里的人都恭喜他,纷纷送来自己的心意。
赵隐笑着收下,他和青乐的约定,变成了阴暗处,无人知晓的秘密。
然后。。。
他惦记上了青乐给他看过的那个首饰盒子。
一个青楼女子,攒了那么多的好东西,想必都是枕边软话,骗来的。
他一点点的骗,每一次,都会抱着青乐,跟她说:“快了,就快了,我很快就带你走了。”
他说:“青乐,我爱你,你知道的。”
他说:“青乐,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说:“青乐,相信我。”
青乐相信了。
她付出了所有,她必须相信着,她必须等待着。
否则,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她在窗前,日日夜夜的盼着,她心底里知道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首饰盒,就好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心。
她看着迎来送往的客人里,赵隐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少,她看着灯火璀璨的万家烛火亮起,不知何处会是自己的归处。
凄迷的梦境,好像她不说破,就永远不会醒来一般。
直到有一天,赵隐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嗜血疯狂,看着她,像是看着肥硕的宝藏一般,沙哑着嗓子,跟她说:“青乐,我来接你走了。”
她以为自己等到了,被赵隐抱住的时候,她欢喜得浑身颤抖,她欢喜得忘记了他的所有不对劲。
当天夜里,夜深人静之时,她的窗户被轻轻一阵风吹开。
青乐睡得很浅,当即便睁开眼睛翻过身来,看见了坐在自己身旁的赵隐。
他怎么会深夜前来?
青乐未做多想,坐起身来握住他的手,怕人听见发现赵隐,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赵隐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将她看着。
青乐抿嘴笑:“过两日赎了我,看个够可好?”
赵隐握紧了她的手,半响后,回以一个笑意给她。
他说:“青乐,我给你看个东西。”
青乐不疑有他,乖乖穿上鞋,跟着赵隐走到了窗边。
这是她日思夜想要翻出的窗户,很快,她就再也不用困顿在这小小的天地之中了。
“看什么?”青乐兴奋的问,像个含羞待嫁的女孩一般。
赵隐在她身后,轻声道:“青乐,我就要给你自由了,你开心吗?”
青乐望着远处,眼睛笑成弯月,她说:“开心,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
然后,赵隐伸出了手,牵引着青乐向前,再向前,然后抱住她。。抛出了窗外。
从高处坠落的青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嘴角的笑意。
她只是错愕了两秒,眼前的一切拉成一条长线,她像是被剪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拥抱大地粉身碎骨的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
这就是。。她的自由么?
黑夜里的一声闷响,很快就回归了彻底的寂静。
赵隐站在窗边,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在窗边蹲下,非常清楚自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赵隐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
这算是夸奖?还是嘲讽?赵隐已经分不清楚了。
“明天该怎么做,你应该清楚了吧?”那个声音还在说着。
赵隐握紧自己的手腕,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听见自己说:“我清楚。”
然后就被一双拽紧了后背的衣服,也从窗户越出,稳当的落在了地上。
青乐的尸身就在他眼前,原本漂亮的脸蛋变得狰狞可怖,她浑身的骨头都摔断了,用一种格外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她睁着眼睛,因为死前还在笑,所以眼中神情看上去更加的怨毒。
赵隐胃中翻腾,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他手脚发软的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的时候,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往回跑。
今日是他休憩,不回营里也无所谓。
他躲在城里的巷弄里,青乐的眼睛就在眼前,毫无睡意。
等熬到天亮,他便像是疯了一般冲到了青乐的面前,他抱起青乐冰冷的身体,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仿佛怀里的人,是他挚爱的姑娘。
没人看见他眼中快要溢出的恐惧,也没人看见他抱着青乐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
人们只是唏嘘,可怜哦,怎么突然就死了,不是昨天还好好的么?
帝上京最近到底是犯了什么孤煞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死。
人们只是感叹,还好死的只是青楼女子。
花魁也好,不是花魁也好,都是烟花女子,烟花女子的命,和阿猫阿狗有什么不同呢?
人们只是围观几眼,讨论几句。
幸好死的不是自己身边的人,幸好死的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幸好死的。。是青楼女子。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赵隐,也是这样想的。
幸好青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死了,唯一能够为这段故事的空白添上笔墨的人,就只有他了。
在人前把戏做足了以后,赵隐便抱起青乐,上衙门击鼓鸣冤去了。
这一出戏几乎没有破绽,赵隐是青乐的常客很多人都能佐证,赵隐曾经有赎青乐的心,老鸨也是能够佐证的,不管赵隐到底最后会不会给青乐赎身,但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赵隐是绝对不会有伤害青乐之心的。
他干嘛要杀人?他难道不知道杀了人自己的前程就没有了么?他可以做负心汉,但是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前程也给搭上去吧?
所以人们开始同情赵隐,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有情有义,青乐死了,还要站出来,不顾自己的安危,要给她讨一个公道。
赵隐口中说的是他害了青乐,他不该喝醉了酒说胡话这样的暗示,不少人已经开始煽风点火的说肯定要爆出什么惊天大事来了,不然赵隐干嘛自己要进大理寺里?肯定是怕自己活不过明天,这是在逃命呢!
联系上前段时间尚书令受刺一事,紫苑自杀一事,更乃至百万军饷案一事,不少人已经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这些事情编纂在一起,不得不说,民间自有高人在,不晓得真的是自己觉得有意思说着玩儿,还是背后有人鼓动扇风,还真叫说出来了些颇有道理的言论来。
以至于肖玉瓒和王博衍的联姻,都被解析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川渝藏着秘密,王家藏着秘密,这样的话不知道怎么的,很快便传遍了帝上京的大街小巷里。
王家军功出身,在帝上京算是新秀家族,为了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恐怕和川渝联姻这事儿里也参杂了不少的猫腻,要不为何那么多的名门闺秀王博衍看都不看一眼,一说川渝总都督的女儿,即刻便点头答应了呢?
川渝究竟有什么,是比兆华郡主这样的身份更能吸引王博衍的东西?
真就是瞧中了川渝第一美人儿的容貌?
不尽然吧。
流言蜚语总是比真相如何更得到人们的青睐,传播的速度之快,之迅猛,简直犹如巨洪过境。
而此时进了大理寺的赵隐,正面对着一群昊月国当今的文官刑官。
他坐着,手心里面已经全都是冷汗,他强撑着自己正视这许多审视压迫的眼神,头一回晓得被审讯是这样叫人心肝发怵的事情,他们似乎在等人,是不是小声交流几句,看赵隐的次数倒是不多,越是这样,赵隐越是觉得心慌。
外头传来脚步声,像是到齐了,赵隐听见有人说:“荣哥儿到了!”
声音一落,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朝他看来,站在最前面一个面色肃然的中年男人轻敲了敲桌面,对赵隐道:“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