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个看不怎么清楚五官的侍女递了瓶药给她,还不忘殷勤嘱咐:“这是顶顶好用的金创药,是家里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姑姑好好抹上,过两天这伤也就好了。”
梦中的寒蓁只是笑:“有什么大不了,当个下人还娇贵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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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蓁用早膳的时候想起来这事。
那仿佛是才入东宫时候的事了。
废太子是个时时刻刻要人捧着的,莫夭夭却是脾气刚直,比不上其他女子温柔小意,因此一向不大得宠。
东宫里头姬妾甚多,有那么几个看不上莫夭夭的,想法设法给她使绊子。最常干的事还是给废太子吹枕边风,话里话外都说莫夭夭委屈了她们。
废太子温香软玉在怀,顾不上思考周全,又觉得莫夭夭此举是驳了自己面子,心里极不舒坦。可顾念茂国公势大,莫夭夭又是正妻,总不好处罚。便寻了个不大不小的由头,罚寒蓁在青石板地上跪了一个时辰,也算是杀鸡儆猴了。寒蓁后来一遇雨天,膝盖处便隐隐作疼,就是这时留下的病根。
怎么这时候想起了这个。
寒蓁抚了额头笑自己。
那早忘了是谁递过来的瓷瓶子和皇帝给她的全然不似,烧釉也好,样式也好,都是云泥之别。何况皇帝如今给她的东西,她上辈子又怎会见过。
打那日说她和皇帝有了私情的谣传出来之后,厨房再不敢怠慢她,连个早膳都传了五六样点心,样样精致可口,寒蓁不过每样略动了几口,便说饱了,都赏了素芳袭予。
“姑娘难不成上辈子是只鸟,怎么总吃这么点就饱了。我的一半还不到呢。”袭予捧着加了些槐花蜜的粳米粥埋头喝着,还不忘打趣她。
素芳忍不住戳了下她的额头,道:“是啊,就是因着这样你那腰杆子才有姑娘两个粗。”说着眸光略带担忧地望向寒蓁,“姑娘当真不再多吃点?吃少了对身子可不好呢。”
寒蓁笑着摇头道:“我又不像你们那样有许多活要干,吃这些已是很够了。倒是洒扫抹桌子这些,都是耗力气的活,你们吃饱就足够了。”
这话说的不尽不实,陆含真当初存了死志,连着几天水米不进,到了后来,虽然寒蓁来了,连带着这具身子也活了下来。饿坏了的胃却是实在好不起来了,如今稍微多吃一口,便反酸又胀气,严重起来难受得睡不着觉,少不得注意些。
用毕早膳,袭予要将碗碟收拾起来。忽听外头院门被扣了两下,便又搁下,挽着袖子去开门,见外头立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有些呆愣,问道:“是做什么的?”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两眼,抿嘴笑起来,拱手回道:“咱是老爷身边的棠棣,烦请姐姐通报一声,老爷再过片刻便来。还请陆姑娘先行准备起来。”
袭予资历尚浅,年纪又轻,这还是头一次被叫做“姐姐”,不禁闹了个大红脸,又听老爷要来,只当是什么大事,忙“嗳”了两声,急吼吼往回赶。
“姑娘姑娘,老爷要来了!”
屋内寒蓁兴致缺缺地往鞋面上添着花样,几针全没扎在正处上,一听这话,手上更是一抖,明晃晃的针尖直接扎在了指头上,鞋面上悄然绽开一朵血花。
素芳见了轻呼一声,连忙用自己的帕子压着伤处,恨声道:“你这丫头怎么总是咋咋呼呼的,好好说岂不好?如今平白惊着了姑娘,算怎么回事呢!”
袭予也是一脸惶恐,险险就要跪下。
这时候寒蓁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将还渗着血的手指塞进嘴中吮了吮,劝阻道:“别跪,你也别冲她撒火,还不是我自己不小心。”顿了顿,又问,“老爷要来是怎么回事?是谁说的?”
“那人说他叫棠棣,只说老爷要来,旁的也没多说什么。”说到此处,袭予攥拳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怪我!怎么没想起来问呢?真是个榆木脑袋。”
纵寒蓁再怎么惦记着莫楚茨的来意,也被她这幅模样给逗笑了:“好了好了,当个傻姑娘也没什么不好,再敲就更傻乎乎的了。去泡茶吧,若是有杏仁酥也拿一些。”
莫楚茨是个急性子,几乎是茶一端上桌就来了,也不管寒蓁半蹲着身子迎他,步履匆匆,昂首阔步进了堂屋往主位上一坐,挥挥手道:“都下去。”
瞧他这话说的,还是这般不明不白,过了多少年也不变,这到底是要下人们都下去呢?还是连她也要下去?寒蓁抿着唇,在心里偷偷地笑。
“你如今有什么打算?”莫楚茨劈头盖脸问她,语气严肃至极。
寒蓁想了想,觉得不好瞒他,何况到时候离开国公府自然也要向他通报,便将莫夭夭与她的计划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
说完,觑着莫楚茨益发沉下来的脸色,颇有些惴惴不安解释道:“虽老太太待我亲厚,但含真毕竟姓陆,究竟不是您府上之人,长久住下去算怎么个事呢?”
若是剖开心说,寒蓁是舍不得离开茂国公府的,甚至稍微一想便觉得心里扎了根针似的疼。她将茂国公府视作第二个家,哪里有离了家住到外面的道理。可是如今时移世易,身份变了,她也不能不知好歹,不明不白地赖在茂国公府。
“本来该是件好事,”莫楚茨收回直勾勾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望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凝重道,“如今你却是走不得了。”
“怎会如此?”寒蓁心中一跳,诧异抬眼。
莫楚茨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诸般的话都堆在心头,成了一团理也理不开的线球。他叹了口气,最终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的道理,你可懂得?”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寒蓁细细琢磨了一下,顿时明悟。
先头她与皇帝在照月亭那件事,在顷刻之间就传遍了茂国公府,说心中不起嘀咕是不可能的。要知道许多祸患都由口而出,何况茂国公府树大招风,这样的传言一但流出府去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再添油加醋一番,指不定会往茂国公府头上泼什么脏水。这么大的一件事,府里头居然没有人出面压下去,反倒闹得如火如荼了,这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莫楚茨此言一出更佐证了她的想法,至于只是提点,语焉不详的原因自然是怕牵扯到背后那人。
想了这么多,顶重要的一件事还没闹明白。
旁人说了些什么?她为何因着这些流言就出不了府了?可叹她近些日子都被皇帝的事所扰,又离了东宫那等龙潭虎穴,竟放宽了心,什么也没顾上留意。
她站在地上紧锁着眉思量着,莫楚茨便在上首毫不避讳地打量她。在他心里,寒蓁依然活在十年前,是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而眼前的人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看着她倒仿佛看着长大了几岁的寒蓁。
恍如隔世。
当真是恍如隔世。
寒蓁的死有隐情,这一点他明白,对于始作俑者,也有个大概的猜想,可因着那人的身份无法深究,甚至只能逃避。给不了心尖上的小姑娘一个交代,愧疚逐日加深,这张脸就成了他的梦魇。
昨日看见祖母拉着眼前人来拜见皇帝,后来机缘巧合下又见善嬷嬷打府外匆匆回转。他就知道,梦魇即将再度酿成,而这一次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你愿意嫁给我吗?”莫楚茨清清嗓子问。
寒蓁被这话狠狠噎了一下,惶惶然不知所措,简直没了主意,站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莫楚茨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不常往后宫里头走动,满朝野里头有女儿的人家谁不眼巴巴瞧着。现在好了,陛下和一个女子共处一室的消息一但穿出去,多少人要犯红眼病?你若不踏出国公府的门还好,没了国公府庇佑,又是独身在外的女儿家,你猜那些人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
寒蓁眼前一黑,忙掐了下自己的虎口,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了,还觉得脚下发飘,便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莫楚茨见了她这番模样,深觉愧疚,也顾不上自己从前对她的那些厌恶,放柔了语气道:“我问过连海,此事是我们莫家人对不住你。如今这般景况之下,我定会护着你。若做了茂国公府主母,便无人敢动你。且我方才说的是权宜之计,你我只是做给他人看,等这阵风波过了,自会放你离开。”
“若我隐姓埋名,远离京城呢?”寒蓁咬了咬唇问他。
远离京城,到一个谁都没有见过她的地方去,对于寒蓁来说是一个诱人的想法。京城于她而言,本就是个伤心地,若非一生都在由人摆布,无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她早该走了。
往北走,可见大漠孤烟,往南走,便有小桥流水。即使身为女子也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
莫楚茨颇为诧异地望着她,眼中一丝赞赏掠过。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外头有人隔着门扬声唤他:“老爷!请快回前院去吧。宫里头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