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白色长风衣的青年疾步小跑着,他鼻梁上的眼镜由于额间滴落的汗珠,以及主人匆忙的动作而滑落,脱离了原本的位置。不过显然,青年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将它推回原处。
“请等一等!弗尔兰茨少校! ”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徒劳的追赶,他扣紧了压在胸前的操作面板,再一次请求前方那人的停驻。
弗尔兰茨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怎么了?诺德博士?”
被称为诺德的青年弯下腰,重重喘了几口气,他勉强平复着呼吸,手指紧紧按压住文件夹。
“弗尔兰茨少校...请您,请您收回命令! ”他一口气说完,声调因为主人还未平复的呼吸而显得有些尖锐。
弗尔兰茨挑起了眉,似乎在表示疑惑。
诺德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此刻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抬头注视着少校冰冷的蓝眼睛,继续说,“我们不能销毁1号。”
“不能?”
弗尔兰茨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改变,诺德却感受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他生气了。
少校注视着年轻的博士,然后缓慢迈步朝他走来。他的腿极长,包裹在笔挺的军裤中,分明是缓慢的动作,却好像分秒间都在不断压缩周围的空气,让人无法呼吸。
他在诺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不能?”他再次反问。
“你要知道,诺德,上一个对我说不能的人,已经消失了。”他冰冷的蓝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青年。
诺德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意识的清醒,“我很抱歉,少校,但是我们不能销毁1号。”
他没有退缩,迎上了少校冰冷的目光。
“你最好给我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弗尔兰茨在打量了他片刻之后,冷冷地说。
诺德松了一口气。
“1号的意识活动在复苏...”
“这不可能! ”弗尔兰茨身侧的另一位身着白色风衣的中年男子发出了一声嗤笑,“1号的体征已经消失15年了。再说,我们已经复制出了足够的实验体,它不过是个废弃的材料。”
诺德咬紧了牙齿,“它不是废弃的材料...”
他低声反驳,喉头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好像一只被惹怒的兽。
弗尔兰茨挥挥手,示意那个中年男子闭嘴。那男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诺德,冷哼一声后退回了少校身后。
“诺德,你应该明白,你要对你所说的话负责。”
诺德点了点头,“我亲眼看到的数据,不会有错,虽然很微弱,但是1号的意识的确在复苏。”
“你的意思是,它重新活了过来,在15年之后?”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请相信我,弗尔兰茨少校,1号还有研究价值,现在不是销毁它的时候。”
弗尔兰茨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他很瘦弱,轮廓精致而纤细,褐发褐眼,和他的父亲一样。此时他白皙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刚才的奔跑已经超出了他体力的极限。
诺德没有得到答复,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宕机。他紧紧扣住胸前的操作面板,好像这是支撑他的唯一力量。
“既然这样...”弗尔兰茨缓慢开口,他看到青年的表情瞬间紧张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就证明你的话,证明它还活着。”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诺德一眼。
说完,他转身迈步走了。跟在他身后的白衣中年男子有些愤恨地瞪了诺德一眼,转身跟上了少校。
诺德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他在原处停了一会儿,少校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他才一瞬间惊醒。他转身,开始疾步走了起来,然后逐渐地,他开始小跑。
“啊,抱歉! ”他胡乱地朝着被撞到的人道歉,却没有放慢速度,他额头流下的汗珠沾湿了他的额发,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但他却没有停下。
他慌忙冲进电梯,电梯门合拢时机械女声轻柔的声音响起,“13层”。
诺德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深呼吸了几次,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他迈出电梯。这里只有一个实验室,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他输入密码,瞳孔扫描,接下来是生物识别,电子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唯一的光源在正中心。那是一个泛着幽蓝的光芒的透明圆柱体。巨大而雄伟,即使将颈椎伸展到极限,似乎也不能看清它的极限。这是不属于人类的力量,不可触碰,不可亵渎。
是未知。
诺德喘着粗气,他弯下腰,将双手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实验室冰冷的仪器滴答声,和他粗重的喘息混合在一起。
他的汗珠从额头滴落,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上,他微微抬起头,看向那幽蓝的微光。那光芒在液体中上下浮动着,不断伸缩变换,但却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触碰着玻璃柱体的内壁。
诺德直起身,缓缓走上前,他把操作面板放在一旁,上面闪烁着不断波动的线条。他直直望着那光芒,走近了,张开双臂,轻轻贴在了圆柱体容器的外侧。
冰冷的温度钻进了他的皮肤,他打了一个寒颤。但他没有抽离,反而贴得更紧。那微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开始朝他靠近,在距离他一指远之外,停了下来。
“安比卡,没事了...”他低声说,语调轻柔而迟缓,“没人能再伤害你...”
那光芒迟疑地停驻在他面前,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话语,片刻之后,它四散开来,在诺德目光不可及的远处,重新聚集。
他低声叹了一声,缓慢地收回双臂。他将目光投向被他放在一旁的操作面板。那上面显示着几个数字。
诺德皱起了眉,他指尖在平面上滑动了几下,面板的显示内容变换了,整个平面被杂乱无章的线条充斥,彼此纠缠。
这不正常。
他撒谎了,这不是实验体苏醒的信号,而是从未出现过,或是被观测过的异常。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诞生,而束缚它的陈旧,即将被撕裂毁灭。
诺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那在深蓝中不断变换形态的光晕。
“安比卡...”他喃喃道。
诺德第一次见到这个奇异生物时,他五岁。因为父亲的疏忽,他在地形复杂的研究室和实验区中迷了路。大意的研究人员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幼小的孩童,偷偷从未关闭的门中溜进了这个实验室。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生物,好像深深植根于这世上,又好像根本不存在。它没有形体,却有智慧。很长一段时间,它是诺德唯一的朋友,他给它取名叫安比卡。
诺德进入过它的意识,对年幼的他来说,这是神的领域。广阔无际的由海浪建成的圣殿。他踏上台阶,能感到安比卡就在他的身边。
虽然没有形态,但诺德觉得它是个女孩,因为她喜欢奥德拉的歌剧,为悲剧的爱情故事而悲伤。她会在诺德哭泣的时候变幻出展开的双臂,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拥抱他蜷缩的身体。会在诺德倾诉的时候贴着他按压在玻璃壁上的手掌,轻柔地浮动。
他并不知道父亲要用安比卡做什么,他只知道,随着他不断长大,安比卡越来越虚弱。他每一次见她,她都仿佛被取走了一部分,疲惫而无力。等他能够破解实验室的安全系统自由进出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话的能力。
也许,她死了。
他隐约意识到了事实。它的生命体征依旧存在,但是她死去了,而不过多久,它就陷入了彻底的休眠。但有一部分的他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他想要他的朋友回来。于是他继承了父亲的事业。
诺德微微涣散的目光聚集了起来,他视线的聚焦点上,那个淡蓝色的光晕自由地伸展着,在不自由的空间里。
他要把安比卡找回来。他对自己再次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