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识问了声老阁主安,也没送他,此刻方看向铺子中余下的人,语中终于有了些重见旧友的轻快:“你来了?”
封弦静静坐了一早上,闻言只随意“嗯”了一声,神色平和得像是昨日才与他一起喝过酒,还有些不耐烦:“他爹担心你不肯出山,为了躲清闲再杀人灭口,非拿命逼着我一道来。”
喻识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无奈笑笑:“流景阁既能找到我,应该早已探查过,我的金丹已毁了一半了。”
“剩下一半不够你打死他的?”封弦翻了一个知根知底的白眼,“咱俩打小一块长大的,搁别人跟前卖卖惨就得了,我还不知道你?”
喻识扬眉笑了笑,若是众人见着了,定会感叹这意气风发的形貌,全然不像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文弱摊主。
封弦也盯着他琢磨了两眼,品了品道:“你这辈子的这张脸,比从前那个好看许多。”
喻识“唔”了一声:“有眼光。”
封弦现出一丝不豫,怔怔地望向别处,才艰难开口:“你从前左眼下,有半寸淡淡的疤,是那年爬树偷果子时你护着我摔的。也不知怎么了,用了许多丹药都抹不掉......”
“这些年,你为那道疤跑的险境够多了。现下没了,是天意,也是你一片心血的回报。”
喻识这话说得颇为郑重,封弦有些意外,却见喻识收起方才认真的样子,懒洋洋一笑:“封弦,如今这世上,与我相熟的人已经很少了。仙门百家,我更无一人敢信。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封弦听得如此掏心掏肺的话,一时竟别扭起来,不知所措了半天,方抓住一个话头扯开来:“那个...刚说给你找个趁手的剑,我这些年攒了许多,尽着你挑。”
“你这宝贝似的乾坤袋终于肯让我碰了,这辈子比上辈子值。”
喻识消遣了他一句,随手摸了出一把轻薄的利剑,拿白皙指尖从剑柄抚到剑锋,轻轻一弹,纤细剑身一颤,映出一道柔和天光。
喻识利落地收剑入鞘:“就这个了。”
封弦眼里写满了“不识货”三个大字:“你要不再挑挑?回头再倒打一耙,怨我刻薄你。”
喻识随口道:“持剑人是我,什么剑都不要紧。”
这普天之下,唯有云台门的剑修喻识,才有资格说出这么嚣张的话。
他不满百岁时,初次于仙门大会上露面,便在数十招之间赢遍各大高手,自此声震百家,名扬天下。仙门尊崇剑修已久,当年的喻识便如一道最惹眼的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地插在众人眼前,在仙门诸修士艳羡、崇拜、嫉妒的议论中,顶着“第一剑修”的名头风光了百余年,一朝身亡于归墟深渊。
喻识的上辈子只有二百一十七年,这于千万年绵延的仙门中,并算不得长,却灼眼得很,灼眼到即便过了百年,每一个出挑些的后辈,都会被拿来与他作比。
众人看着后生,往往赞一声“恰如第一剑修当年神采”,再叹一声“可惜喻识前辈英年早折”。略与喻识有些沾惹的大小事迹皆口耳相传,甚至编排出许多离奇版本,流转于仙门百家并红尘市井的戏文话本中。
这茶肆中,便刚讲罢喻识和一位艳动京华的花魁娘子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
喻识在底下磕了满桌五香瓜子皮,听得很是兴致盎然,喝彩连连,甚至赏了摇头晃脑的说书先生十两银子。
封弦一把夺回来钱袋子:“前日一出手就给莫娘子一百两银子,您这不食人间烟火的败家法,用不了几天,就得一路要饭要到燕华山了。”
喻识把满手剥好的花生放他碟子里:“要就要呗,我这脸又没人认识,丢得起。她是我救命恩人,我这命搁你这儿还不值一百两?”
“值,这个我认。”封弦拿起花生豆,嚼得咬牙切齿,“今儿这说书先生也是你救命恩人?”
“算我谢谢他,与我配了个好姻缘。”喻识笑笑,“我听了这一路,尽是给我配的千年妖修,吸血魔头,吃人精怪。这让我师父听着了,非从九泉之下爬上来,打断我的腿不可。”
说罢又摇了摇头:“怎得过了百年,大伙儿又喜欢上相爱相杀的路子了?”
“那倒不是。”封弦磕着瓜子与他絮叨掰扯,“你生前和名门正道,实在没什么爱恨情仇。人家写话本子的也得吃饭不是?正巧你就死在归墟那个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说来你从前最不喜旁人编排,怎得.....”
他一番话尚未说完,喻识忽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封弦对上喻识幽深的眸子,咽下一口瓜子仁,方猛然发觉这破落小店中,只余他二位客官并店主了。
窗外岭树苍苍,这荒僻山林里的茶肆中,枝叶摩挲的声响清晰可闻。季春的晚风已格外轻柔,带着溶溶夜色中的三分寂静缠绕上来,烛火幽然一晃,让人忍不住生了一身凉意。
封弦与喻识使了个眼色,行止如常地走向店主。
那矮小店主背对着他们,单手支着脸,靠在柜台上。封弦唤了他一声,见毫无反应,便抬手与他肩上拍了拍。
依旧没有反应。
喻识正要绕到他眼前去,突然听见了“咔嚓”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