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人他碰巧认得。
此人乃是毓秀山庄的一个长老,名叫曲洵。曲长老修为一般,性情孤僻,能混成长老可能纯粹是靠的熬年头。褚寒汀之所以记得他,全是因为他当年同江潋阳大婚之日,曲长老送的贺礼颇为别致。
曲长老容貌清秀,风度翩翩,可惜天生生了副苦相,那眉间的褶皱仿佛永远也抹不平似的。他盯了褚寒汀半晌,忧愁地叹了口气:“徒儿啊,你现在可该知道厉害了吧?那半山刀阵是何等威力,你的修为又不算顶好,哪里真能闯得出去呢?”
曲洵每说一个字,褚寒汀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等到他这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讲完了,褚寒汀终于彻底确认了:江潋阳并没有太乙真人那等重塑肉身的本事,他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逃过一劫”,而是借尸还魂了。
借的乃是曲洵那倒霉小弟子的尸——这小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为了块“初秀”木牌跟人打赌,擅闯半山刀阵,结果殒命其中,恰叫自己捡了个漏。
褚寒汀郁卒地叹了口气:修为也太差了,整个毓秀山庄哪有什么厉害的阵法,这一位得是什么样的废柴,才能把命丢在里头啊!
曲洵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长吁短叹的像什么样!”其实他有满腹说教呼之欲出,可又心疼他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最终也只说了句:“好好养伤,莫再胡思乱想。”
便带着小徒弟离开了。
留下褚寒汀一个人同房顶大眼瞪小眼,他先花了一番功夫说服自己,能重活一回已是天道网开一面,修为没了重来就是,天分悟性差些都不要紧,以勤补拙也未尝不可。
褚寒汀轻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还萦绕着几分不属于自己的不甘。他喃喃问道: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好似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胸腔里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了两下,褚寒汀的脑海中蓦地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在今年的“小试”中崭露头脚,正大光明地下山去!得给师父争口气,让这山庄里再没人敢轻看他们芰荷苑!
☆、第二章
这小弟子的愿望并不狂妄,至少对褚寒汀来说易如反掌。他打算着等自己养好伤,随便练一练功就足够替他“争气”;他会把那块让他丢了性命的木牌抢回来,再参加一次那什么“小试”,拿个头名了一了他的执念,好让那小弟子安心去投胎。然后他就下山“游历”去……当然不会再回来了。
然而褚寒汀渐渐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想得这么容易。
因为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是太差了。
这具新身体一直在刷新他对“朽木”的认知。经脉处处滞涩,跟他原先行将就木的那一具比起来,竟也很难说哪个更难用。他原本好端端地练了大半辈子的那套眠风心法,叫这具身体一练,硬是摸不着入门的边了!
褚寒汀每天修行完都难免比前一天更加心灰意冷些——他粗略算了算,照这个进度修行下去,等到他能下山了,恐怕江潋阳也已经飞升了。
“哎,师兄,你是不是又咳血了?”宋东亭看着褚寒汀前襟上那点可疑的深色痕迹,碎碎念道:“练功急不得,你伤还没全好,干嘛这么难为自己?”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离小试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两个月,别说你还没有‘初秀’,就算有,也拿不到三甲的名次,一样下不了山;你不能过几年再惦记江掌门那块天鹅肉吗?”
原主念念不忘的那“小试”三年一次,每次只有十八名弟子能通过各种手段拿到一块“初秀”木牌,方有资格参试;而这十八人中,拿了前三甲名次的才算出师,可以下山游历。
被戳了痛处的褚寒汀白了师弟一眼,腿一偏跳下床去。宋东亭忙在他身后叫道:“哎,师兄,这就该吃饭了,你要干什么去?”
褚寒汀却只丢给他一个高贵冷艳的后脑勺。
修行了好几十年还不能辟谷的身体,竟然还有脸吃饭?
褚寒汀现在每日要雷打不动地在让他殒命的半山刀阵待满六个时辰,以磨砺身手。刀阵虽然凶险,但是以他的眼力,断不至于丧命——这具身体哪都不行,他只好试一试这兵行险招的下策。
曲洵知道了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背地里长吁短叹了好久。
这一日,褚寒汀回到芰荷苑,发现往常一见他就要大呼小叫的宋东亭居然坐在石阶上发呆,看见他回来也只没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心不在焉的招呼。
褚寒汀颇有些惊奇地坐到他身边,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宋东亭把头摇得波浪鼓似的:“没、没什么。”
褚寒汀斜睨了他一眼,一眼间,风华毕露。
褚寒汀有一身好皮囊。修眉入鬓,目似寒星,皓齿朱唇,眼下一点朱砂痣,道不尽的风流,粗布蓝衫随意地穿在身上,也像披着一身行云流水。宋东亭在美人面前登时气短,泄气地说道:“鲁师伯今日给了我一块初秀,让我交给师父,可是……半路上就被人抢走了。”
褚寒汀挑了挑眉:“师长的东西也有人敢抢,你没同他说清楚么?”
宋东亭:“我说了啊!但是没用,抢我‘初秀’的是陆随境啊。”
陆随境乃是毓秀山庄大长老曾久锋的宝贝关门弟子,亲生儿子一般宠着,宠得他飞扬跋扈、无法无天。欺负宋东亭这样的同辈弟子如同家常便饭,就算曲洵本人有时也镇不住他。
无他,他们芰荷苑在这一支在整个毓秀山庄里属当之无愧的末流,曲洵性情懦弱,弟子修为又差,只好与世无争。
此时褚寒汀心里充满了与自己无关的愤懑:他的师弟又被人欺负了,没有人将芰荷苑放在眼里!
褚寒汀被这股鸠占鹊巢的情绪弄得烦躁不堪,他猛然站起身,拉着宋东亭道:“陆随境是吧,我帮你把它讨回来。”
宋东亭在褚寒汀的威逼之下,十分不情愿地带他去找了陆随境。他一路上都在忐忑不安地念叨:“师兄,你果真想好了?那陆随境可是大长老的弟子啊。”
褚寒汀面无表情:“消停会儿,求你。”
陆随境此时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炫耀着刚抢到手的“初秀”:“……我总算能赶上今年的‘小试’了,等着吧,看我拿个头名回来!”
陆随境在毓秀山庄的年轻弟子里算是比较出类拔萃的,随便说句话就有人捧臭脚。一个笑面虎似的胖子笑道:“那可不是,咱们同年的这些师兄弟,哪一个比得上陆师兄?”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叩门声,而后还不等有人应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这一伙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惊讶地望着门口的两个不速之客。
陆随境忽就笑了,懒洋洋地对褚寒汀和宋东亭点了点头,讥讽地说道:“宋师兄,你还真敢找人出头啊。可我看你找来的这一位……难不成是打算以德服人?”
院中众人哄堂大笑:“这可不成!”
就在这时,褚寒汀撩了撩一直垂着的眼帘,盯了陆随境一眼。这一眼扫过来锋芒毕露,陆随境竟不由自主地垂了垂头。
可他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赶紧凶巴巴地瞪了回去:“我可不会听你们废话!”
褚寒汀一哂:“我也无暇与你废话,只想也抢一抢这木牌罢了。”
陆随境目瞪口呆,好像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他身旁那个狗腿的胖子杜犀揶揄地一笑:“咱们师兄弟间说抢多伤和气,褚师兄,‘初秀’还你就是。”
说着,他当真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初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