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是冰冷的。海琅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双胞胎原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欢喜和她的忧伤,他全部都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彼此的半身。此时此刻,海琉光的心满满地被爱恋所占据了,并未察觉到海琅音的异常,她就如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向哥哥倾吐心底的情愫。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跳得特别快,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少女柔软的缱绻,“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是谁?”海琅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声音,他僵硬地问着。
“朱羽燃犀。”海琉光清晰地回答,“他是朱雀王朱羽燃犀。”
海琅音猛地坐了起来,厉声道:“琉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海琉光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她的笑容美丽而倨傲,“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世界上,除了燃犀,又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我呢?”
年轻的龙王,她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不知畏惧为何物,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的意愿。她温柔而坚定地道,“他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我只爱他一个,此生不渝。”
海琅音紧紧地攥住了手心,半晌没有言语。
海琉光终于发现了不对,她慢慢褪去了笑容,迟疑着问道:“怎么了,琅音,你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
“不!我和你不一样!”琅音打断了她的话,一把拉住她,把她推搡下去。
其实海琅音的力气对于海琉光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她不想违背哥哥的意思,就这么被拉扯出了门外,然后,海琅音“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隔着门,海琅音那种悲伤而愤怒的情绪渐渐地传递到海琉光的心中,她把头靠在门上,茫然地道:“琅音,你到底怎么了?”
海琅音向来是温和而冷静的,他一直都那么疼爱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她发火,海琉光想要推门进去,却有点胆怯,她是那么在乎哥哥,以至于那一时间将她爱恋的心思都忘记了。她低声恳求他:“琅音,告诉我,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别生气好吗?”
“你并没有错,琉光,你说得对,这世界上只有朱雀王才是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我,只是你的拖累而已。”海琅音在门的另一端,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平静地坦承,“我在嫉妒,我只是在嫉妒那个男人,我不想听你提到他,我不想看见你说起他的样子,琉光,我原本以为,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海琉光呆了半天,只能喃喃地对他说:“我是爱你的,琅音。”
“抱歉,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琉光,我不想……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嫉妒的嘴脸很丑陋,我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走开,琉光!”
海琅音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只是比平时略微急促了一点,但海琉光听懂了,他是那么坚决、不容置喙。
海琉光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过那道薄薄的木门,门的那一边,是她另一半的身体,原本与她同喜同悲,而现在,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她缓缓地后退,而后,走出了这座宫殿。
夜色寂寥,她抬头仰望如苍穹的海幕,没有星辰的夜空,鱼沉入海底,那是飞鸟无法翱翔的领域。她想起了远方的恋人,她的心一半是冰凉、一半是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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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檀把那朵昙花留给了白芷,放在白芷的枕边。
冰晶结界的效力开始消失了,白芷伸手摸去,只有一手淡淡的香气,那花瓣已经融化了,白芷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睡去,临睡前,她想,要是能够亲眼看一看那花就好了。
夜晚的无寐海是安静的,大海也已经沉睡。白芷的意识漂浮在空中,越过众多五彩斑斓的幻象,走入了海琉光的梦中,寻觅那朵花盛开的模样。
北地之境、冰原之巅,龙王剑激起的气流形成了漩涡,繁花飞舞,白雪飘零,雪的香气是冰冷的,花的颜色是浅浅的温柔,梦境里,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而花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在这白色的梦里,那个男人朱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他张开了赤色羽翼,宛如在冰雪中燃起的火焰,如此耀眼而澎湃。龙王剑指向他的胸口,却忽然停住了,一剑之距,他们在花与雪的天空下无声地凝望。
他笑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眸中带着阳光的温度,足以令冰雪都消融。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到剑锋上,然后和剑锋一起融化、消失。他的羽翼是如此地宽大,把海琉光拢了起来,拥她入怀中,他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声呢语:“我的名字叫做燃犀……朱羽燃犀,记住我,好吗?”
雪从空中落下,掠过白芷的眼角眉梢,她看得那么真切,这个遥远的梦境里,有她触摸不到的花。
“朱羽燃犀……”她伫立在风雪中,念着这个名字,不敢大声,怕惊扰了雪落下的声音,只能低低如呓语,“是你吗?你原本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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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隔着千万重海水, 春天的气息仿佛也流淌进海底,人鱼的歌声若断若续, 轻柔如丝絮,缭绕在水色波光深处。这一年的春日祭又到了。
海琅音执着画笔在纸上勾勒,头也不抬,对海琉光道:“我要石青色, 你帮我调一下。”
海琉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 海琅音忽然气恼地叫了起来:“琉光,你在做什么?”
海琉光回过神来,才发现水墨已经漫出了砚台, 在画纸上洇开了一大片青色, 她讪讪地收手:“抱歉,我不太会做这个, 等下让墨檀过来帮你。”
海琅音放下笔,捧起了海琉光的手, 她的指尖沾染了墨的痕迹,海琅音抽出了一方丝帕,拭擦着她的手指。他低着头, 神情专注而温柔, 他用淡然的语气问:“你为了什么而心神不定呢,是因为那个人要来了吗?”
“没有……”海琉光下意识地否认,但她马上想起来,她与海琅音之间心意相通,她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他。她只能道, “琅音,你不要问,最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春日祭时,妙善天都都热闹非凡,往来的神族和人族络绎不绝,这十几年来,朱羽燃犀总会趁着这个时候混在普通神族之中,来到无寐海的附近和海琉光私会。
短暂而甜蜜的时光是那么诱人,仿佛是黑夜里的曼陀罗花,明知含有剧毒,海琉光依旧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海琅音紧紧地握住海琉光的手指,他抬起眼睛直视着她:“在祭天之礼开始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海琉光垂下眼帘,避开海琅音的视线,她缓缓地抽回手:“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他比我更重要吗?”海琅音踏前了一步,他追问她,“无论我对你说多少遍,也无法改变你的选择吗?”
海琉光在海琅音湛蓝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得那么深刻、那么清晰,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她。海琉光难得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对我来说,你们同样重要。为什么逼我选择,琅音,你不希望我快乐吗?”
海琅音沉声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龙和朱雀,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爱上朱雀王,等同于背叛浮黎族,那样的代价你付不起。”
“可是我爱他。”海琉光的手按在胸口,喃喃地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傻瓜。”海琅音伸手抱住海琉光,“没有人值得你这样……”他忽然发觉海琉光的身体此刻微微地颤动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海琉光慢慢地把头靠在海琅音的肩膀上:“没什么,心口有点疼,一会儿就好。”
“这是噬心血誓的力量!”海琅音又心疼又愤怒,他抚摸着海琉光的脸,他的手指在发抖,慌乱地道,“琉光,你忘记了吗,凡是我龙族血脉,如果想要违背这个誓约,就会心脏破裂而死,你心里在想什么忤逆的念头,快点停下来!”
可是,无法停止。海琉光想起心底的那个人,那种爱是长长的刺,从心头扎下,碾过血肉,每一寸相思都是刻骨的痛,血液疯狂地涌向心脏,心如刀绞,那是几乎心碎的苦楚。
她的嘴唇苍白如月光,眼眸却如烈日下汹涌澎湃的海,她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一如既往地高傲:“噬心血誓又怎样,我是龙族最强的王,只要我比武罗王更强,我就能够压制血誓的效力,我爱他,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我!”
海琅音紧紧地抱着海琉光,如同幼时他给予她呵护一般,她是那么地倔强,他只能柔声哄她:“是的,你是最强的、最厉害的,琉光,冷静下来,什么也不要想,来,看着我,我是你的哥哥,我求求你,别让我为你担心,好吗?”
海琅音的手臂环绕着海琉光,没有任何力量,却依然是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姿势,他身上有一股龙涎香,温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宫殿里夜明珍珠的光芒柔和而清冷,落在海琉光的眼中,逐渐令那片湛蓝的深海宁静下来。
海琉光闭上眼睛,竭力试图褪去心底激荡的情绪,她偎依在海琅音的身上,就像很小的时候和他撒娇一样,用柔软的声音道:“对不起,琅音,我只是一时冲动而已,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好,你说不想他,我就不想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过了许久许久,海琉光的呼吸慢慢地趋于平缓,她光洁的额头上有几滴汗珠,海琅音伸手轻轻地为她拭去。
海琉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
明明是相同的容颜,但她微笑的模样,仍然能令海琅音沉醉,他的手指捋过海琉光的长发,发丝绕在指尖,他低声道:“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好吗?琉光。”
海琉光没有说话。
外面有轻轻的叩门声,白芷的声音传了过来:“琉光,你在里面吗?”
海琉光离开了兄长的怀抱,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神态,转瞬间又是那个冷静高贵的龙王。
白芷推门进来,摸索着走过来。海琉光自然地过去,扶住了她。白芷的神情总是那么优雅恬静,她问道:“琉光,我想到妙善天都去参加春日祭,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海琅音看了白芷一眼:“你往年都不去的,我以为你并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
白芷淡淡地道:“前几日,族人写信过来,说今年的春日祭我兄长可能会过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甚是想念。”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理由,海琅音无奈了。无寐海中充满了龙族的威压,恐怖而磅礴,除了浮黎族人,其他的神族并不愿意、也没有胆量敢于涉足其中。白芷和墨檀想要和族人见面,总是到天空中的妙善天都去。
海琉光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颔首道:“那我们上去吧,这个时候祭典已经开始了,各族的宾客应该差不多到齐了。”
她停顿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墨檀呢,没跟你一起过来吗?她是最喜欢热闹的人,每回春日祭她都吵着要过去玩。”
白芷以袖掩嘴,莞尔一笑:“我昨日送了一截万年甘木的树枝给她,她说可以用这个配出一种可以让人忘记忧愁的香料,现在忙着呢,今年不去了。”
甘木是生长在虚弥山上的不死神树,一万年而有灵性,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灵药,无怪乎墨檀如获至宝。白芷与墨檀向来亲厚,海琉光闻言也不以为意,携着白芷去了。
宫殿内只留海琅音一人。他伫立在空荡荡的殿堂中,眼眸里蓝色的波光明灭,如海中涛生云起,藏了不可知的变数。
良久,他低下头,轻声叹息:“琉光,你不可能比武罗王更强,因为你是不完全的……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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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日祭的前后,天帝总会命云牧族人在妙善天都的上空驱散云彩,因此,这几日的天空格外晴朗,仿佛水洗过一般,纯净的蔚蓝。日光并不太浓烈,暖洋洋的,照人得有些微醺。
白诸并未随着族人前来,白芷没有见到兄长,显得有些泱泱的。
明羲华出来,将龙王和龙王妃引到九曜宫台的中央高座上,一起坐下。侍者奉上了酒水和果品,明羲华斟了一杯,递到白芷手上,笑道:“多年未见了,龙王妃以后可要多出来走动一下,外面的世界大好,比起无寐海另有一番风景。”
“多谢殿下美意,但是,风景再好,我也看不见的。”白芷浅浅一笑,接过酒杯,小口浅啜。
明羲华侧首对海琉光道:“今年华音族的人排了一幕舞剧,十分精彩,我怕你错过,特别叫他们等你过来了再开始。”
海琉光笑了笑,未置可否。
如今的明羲华已经居于天帝储君之位,这些年来,海琉光到妙善天都的次数多了,和他渐渐地也熟稔起来。明羲华深谙交往之道,温文友善,又不过分亲近,他把这种微妙的距离把握得十分到位,让海琉光找不到厌恶他的理由。
明羲华抬手示意,旁边的侍者立即大声传达了下去,华音族人登上前方的高台,开始演一幕悲欢离合的舞剧。那舞者的身姿优美,尽态极妍,那歌者的声音婉转,娓娓动听,确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消遣。
白芷转过来对海琉光道:“你要尝尝这酒吗?是你最喜欢的莓果味道,还有一点梅子香气,我觉得应该合你的口味。”
明羲华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是今年黎黎族进贡的‘一梦十夜’,味道非常特别。”他在海琉光面前斟了一杯,“试试看。”
海琉光举杯,这酒的香气十分奇妙,让人想起雨后的森林,呼吸间都是花和果子的味道。她浅尝了一下,酒味很淡,口感清醇甘美,实在很合她的心意,小小的一杯,她一口饮尽。
台上的歌舞正酣,到高潮处,歌声高亢了起来。白芷扯了扯海琉光的衣袖:“那上面演的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
白芷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一种深邃高雅的深灰色,可惜却看不见任何现世的事物。与朱羽燃犀约定的时间还有些宽余,海琉光倾身过去,耐心地为白芷说着那台上的一幕幕情形。
周围众多神族少女的目光纷纷瞟向这边,也只有在春日祭上才有机会见到龙王,龙王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可是,这样的龙王也有体贴温柔的时候,巫族公主何其幸运,能够成为龙王妃,真是让人羡慕极了。
明羲华亲自为海琉光斟酒,海琉光一边与白芷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饮着酒,每每她喝完一杯,明羲华总会适时地为她添上,那酒水的味道确实美妙,海琉光并未拒绝。
日光温煦,照在人身上,有一种舒适慵懒的感觉,台上的歌声渐渐地低了下去,那歌者浅唱慢吟,仿佛透明的羽毛拂过心尖,令人忘却一切思绪的纷扰。海琉光和白芷越贴越近,慢慢地把头靠在白芷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
第31章
“琉光。”白芷唤了她一声。海琉光没有反应, 她已经睡去。
“是不是喝醉了?”明羲华放下了酒壶,像是想起了什么, “哎呀,忘了对龙王说了,这酒不能喝太多,‘一梦十夜’就是让人喝了以后会睡上十天十夜的意思啊, 真糟糕。”
他口中这么说着, 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懊恼的意味。他抬了抬手,华音族的歌者立即停止了吟唱,左右的人恍然如从梦中醒来一般, 纷纷称赞这歌舞实在是精彩绝伦。
白芷扶住海琉光, 担忧地道:“琉光睡着了,怎么办呢?”
明羲华若无其事地道:“无妨, 先让龙王小睡一下吧。”他唤来侍女搀扶着海琉光,带着白芷一道离开九曜宫台, 前往一处安静的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