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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医馆这两日都在通宵忙活,补觉的大夫刚拉起遮光的竹帘,就听得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请问,顾大人府上的小少爷是在这儿就诊的么?”
    大夫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来人:“您哪位?”
    昨儿顾大人就来找过一趟,被劝走了。今儿这人又来,是怎么回事?
    “督察院左都御史沈流飞。”他淡淡地答道。
    *
    尽欢的轿子正穿过城中往城西新医馆而去,路过天问就诊的医馆时,放慢了速度。
    “阿丧,待会儿督完工程后,过来看看天问罢。”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嗯……”阿丧也回答得有气无力。只不过,他的有气无力不同于他家姑娘的疲惫,而是怀着心事。
    轿子继续前进,他往医馆里瞧去,正撞上外望的沈扈的目光。沈扈微微点头,示意他谈妥了。
    阿丧眉角下垂,挂着不安和黯淡。
    昨天晚上,这个沈大人的提议,他根本没办法阻止,一则是没理由阻止,一则是……他自首式的行径,叫自己如何阻止!
    阿丧扭头快步跟上轿子,对尽欢道:“姑娘等会儿还是不要去看了,不安全啊。听说医馆的大夫已经让专人去照顾小少爷了,尽可以放心。”
    “真的?”她盘算在全国发急情通告的思维,就跟最后一根丝线般,缠住之前一堆理不好的丝线,没这个本事立刻去判断话的真假,“那好罢。”
    阿丧欣慰地挤出一丝笑容。
    医馆里的沈扈见他们远去了,对给自己看诊的已经全副武装的大夫道:“怎么样?我可以进去了罢?”
    大夫不懂,他一个高官,明明是患了病,请什么好大夫不好,为什么偏偏这么一直坚持要进这些阴暗的隔离间。
    这两天他只见过哭着闹着要大夫救命,死活不肯被关起来等死的,也只见过亲人死去,经历了几日绝望,想透了进去的。
    遮掩口鼻的器具上蒙上一层呼吸的雾水,大夫透过雾水去看他,道:
    “行罢,进去左手第二间,保重。二十一日之后再次接受检查。”
    沈扈站起身,拿着钥匙进去开那扇门,一件小小的治疗间里一共住了四个人,一人占了一张床,门口投进的光亮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抬起病恹恹的脸,懒得起身,可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想看清楚他要干什么。
    “天问?”他唤着名字,在各个角落里找寻。
    有人伸出手又慢慢放下,不知道是不是想帮他指明,又因为什么原因打消了念头。
    安静得只剩下咳嗽声。
    他掀开一床床被子,发现了缩在床边睡着的天问。
    他盘起一条腿凑过去,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见他不醒,摸摸他额头,烫确实是烫,但似乎是退了不少。
    “别看了,这小孩儿活不长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不然会跟他死得一样快的。”一个听起来就形容枯槁的声音说。
    他转头,那些人都拿一双没神的眼睛同情又嘲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医馆没给你们安排单间呢?”
    那些人笑了,笑中满是讽刺:“想美事!又不是在城门口被带走隔离的,是发了烧进来等死的,你见过乱坟岗还规规矩矩埋的么!”
    “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我们这般,怎么,想不开了要来找死啊?”
    沈扈心想,看来这些人在这里已经有好几日了,天问一个小孩子,这一天里不知道有没有受欺负,或者听这些人说什么不堪的话……
    可能是听见他们说话,天问咳嗽两下,翻身醒了。
    “天问,你感觉怎么样了?”他低着声音问。
    天问又惊又喜:“沈大哥?”
    沈扈捏捏他脸:“你尽欢姐让我来照顾你。你现在头还疼么?”
    天问摇头:“睡了一觉好多了。”
    “睡了一觉好多了啊。来,脚不露出来。”给他塞好被角。
    正说着话,猛地听见透气的琉璃料窗关上的声音。他抬头瞥见了窗外面站着的尽欢,顿时僵住。当背景板的阿丧无奈地摊摊手,意思是自己没能拦住。
    原来刚刚尽欢临时决定先看一眼天问再去工地,大夫这头儿没打好招呼说漏了嘴,只得告诉尽欢,治疗间的后院可以透过一个琉璃料的窗子往里看,不过仅供通风,人没法进去。
    沈扈缓缓起身,与她四目相对,苦笑。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描述的感情,最多的是责怪。
    他原本想着,让她知道也没事,因为知道了她或许会放下心来——小天问有他进去照顾。
    毕竟,他现在不能确定尽欢的心意,自己被隔离起来恐怕她也不会多担心。既然如此,就冒险一试了。
    他承认,他没有平时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尽欢不爱表达她的内心,因而他也不太敢多想深想了,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尽欢食指挽住叩了叩窗,天问从床上下来,奔过去,小手按在窗上叫她。
    她内疚不已,道:“天问,不要害怕,有我们陪你。你要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听沈大哥的话。”
    天问猛点头。
    她看向沈扈,沙着喉咙道:“拜托了。”
    他递去一个坚定的目光:“放心罢。”朝她摇摇手,示意她这里不安全,让她快走。
    尽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让它掉下来就咬咬牙离去了。
    不一会儿,大夫给他们端来药,控制病情的。
    门开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换了副模样,从床上爬起来,争先恐后地过去端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完了,和刚刚等死的模样一点也不像。
    沈扈叹了口气。
    对待自己的利益永远这么积极,对待同样遭遇的别人却是极尽冷嘲热讽,说一两句便宜话,就盼着别人比自己更惨。
    人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如此的相像。
    “这碗给我!”有人要上来抢。
    沈扈手微微一使劲,扭住他的腕部疼得他直叫唤。
    “我不知道药是不是喝得越多,越能好得快,但我知道人的心肠越坏,报应就来得越快!”
    他冷冷地扫视。
    假如自己没进来照顾天问,他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如何对付这些绝望的恶狼?
    “来,天问。”他接过来,端起碗给他喝,一面对大夫说,“快出去罢,呆在这儿不好。”
    天问抬眼问他:“你不用喝么?”
    他摇摇头:“我不用。”
    他清楚自己的情况,虽然有一些咳嗽,但绝不至于发烧头疼、虚弱无力,与那些真正染了瘟疫的人情况并不相同。
    可越是这样,作为人最本能的求生欲望作祟就会越厉害,他甚至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瘟疫的气息,一个不留神就会让人传染、倒下。
    在通常情况下,健康的人往往比已经患病的人更畏惧死亡,因为患病者“一无所有,也就不怕失去”。
    他搓搓鼻子,目光闪烁,抚摸天问的小脑袋,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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