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锁仙阵,你们终是来了。”
何欢毕竟出身玄门,只稍稍一感知便知道他们用了何等阵法,玄门出手历来是霹雳手段力求绝不失手,照今日架势,极乐宫是别想有一人走出荒山了。只是,宫内精锐弟子早已随着尤姜叛变,其他人也被何欢遣散了大半,千仞应当和白辰在一起,如今这宫里,除了他倒着实没什么值得玄门出手之人了。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玄门,古往今来也就他一人了吧。
不过,今天他倒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成为这古今第一人。
第三十二章 谁是你心中的白月光
这是玄门百年来第一次针对魔修进行的围剿行动,也是有史以来最慎重的一次,青虚子带领所有元婴期长老倾巢而出,更是一反往日亲和态度禁止任何其他门派修士跟随,只因此次对手特殊,他绝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
青虚子性情柔和,过去和大雪山谈判,妖修都在他面前掀桌子了,他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该谈什么就谈什么,半分不受影响。可是此次行动,还没等其他门派开口,他已强行解散屠魔大会,不给任何人参战的机会。江湖正道也是这时才惊觉,这位玄门掌门也是有脾气的,可是,都过去一百年了,步青云对他竟还如此重要吗?
该说青虚子和何欢不愧是师徒,一个在开战前清空了极乐宫,一个遣散了屠魔大会,明明是如今正邪最顶尖的两人对战,待何欢从空中落下,硕大宫门前却只有青虚子和几名随侍弟子,声势还不如普通修士比武,寒酸得很。
这样的情形倒真是在何欢预料之外,他知道青虚子从不做无谓牺牲,可他也知道天书阁布下一个死局,定不会任由除魔名声尽归玄门。如今这阵势,莫不是青虚子终于对正道用了震慑手段?
既然八十年来都未曾理会过他,既然认为是他心术不正才堕了魔道,为何现在又要为了一个魔修给玄门添上霸道名声?就连白辰都知道你下不去手定会为我所杀,如此心慈手软该如何掌控天下啊,师尊。
八十年来,青虚子守在落仙湖一步未出,在何欢的记忆里他仍是初见时那个鹤发童颜的仙人,虽身居高位却一直如玉般温润可亲,每当看见两位弟子游历归来就会露出舒心的笑意,那眸中的温柔就如春风吹过落仙湖时扩散而去的点点波光,沉静明澈,令人无法忘怀。
他与青虚子别时的模样实在太过不堪,所以这些年从不曾去回忆,如今再遇,那人却与记忆中已大不相同。
宫门前的道士身上还是罩着一件针脚粗糙的青白道袍,他说过这是上代掌门晚年为弟子连夜缝的,是玄门仙子在世间留下的唯一遗物,所以他继任后再没换过其他外衣。仙子晚年已无真气,缝制衣物亦是凡品,纵使青虚子小心爱护看上去依旧显得有些老旧,此刻同身后几名白衣飘飘的弟子比,只像一名落魄的老道士。
是的,老道士。一别数十年,这人竟不再驻颜,任由皱纹爬上了眼角眉梢,就连曾经让步青云一见便觉春风拂面的温润眼眸也如寻常老人一般散去了光泽,纵然一头白发仍被梳得整整齐齐束于玉冠,却再也不见当年意气风发之态。
当一个人心已老去的时候,再强的修为也无法阻止他的老态,此时何欢方知,当年一事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困于心结。青虚子、步邀莲,甚至是早已自称放下的月家姐妹,在他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前,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出去。
此结由步青云而起,所以,唯有步青云才能解开。
缓缓叹息,内心尚存的犹疑就此散去,何欢走到那老道士面前,明知此时说这话没什么用,仍忍不住开口问道:“如果我说我没有对步邀莲动手,你信不信?”
何欢惊于青虚子的老态,却不知他的变化更是令师父心惊。步青云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青虚子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顽劣少年长成了心怀天下的玄门大师兄,却没想到最终他那嫉恶如仇的大徒弟竟长成了这个模样。
他眼前的红衣人周身黑雾翻滚,只用灵识一看便觉浓密魔气扑面而来,这是魔修独有的天地怨气,杀伐越多魔气越浓,照何欢这样的浓度,只怕早已杀出了一片血海。步青云从不滥杀无辜,可何欢在数次灭门惨案之中早已不知屠了多少无辜。
明明还是当年一样的容貌,来人却只让他感到邪异,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盈盈望着他,带出的却是正常男子绝不会有的魅惑,证明他眼前之人不论身心都已是魔。
可是,纵然是魔,也是他养大的魔,所以老道士默了一默,只淡淡道:“若你有冤屈,束手就擒,我定查明真相。”
没有怒气,没有斥责,可也不见亲厚,这就是两人最终的关系,冷淡疏离,只剩下了玄门历代奉行的公平正义。
何欢知道,青虚子既然只带了玄门弟子便证明他无心杀死自己,他也相信这人定会去查他所说的真相,青虚子和历代玄门掌门不同,他的天下包括世间所有生命,所以他会给敌对魔修辩解的机会,绝不听信一面之词便把人逼上绝路。
也正因他是这样一个对世人心怀善意的好人,正道才敢一次又一次算计他,魔道才坚信何欢一定能杀死他。直到现在何欢也不明白,这人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世间万般的恶意,为何还在坚持这无用的仁义之道。
只可惜,他注定要再次失望了,暗暗压下心中一切情绪,何欢抬眼,眸中是他早已信手拈来的邪魅狂傲:“你我同是渡劫期,就此断定我一定会输未免也太过托大了吧。”
“青……何欢,我不愿伤你。”
何欢没想到的是,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了,青虚子仍不肯拔剑,似乎透过这张脸回忆起了步青云过去的模样,只叹道:“只要你愿意废掉魔功回到落仙湖静修,我,定保你一世平安。”
其实何欢心里也隐隐猜到或许会变成这样,从过去开始,他的师尊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不认同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用生死解决问题,简直就像故事里的圣人一般。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会注意到当年长安血海里还有一个平民孩童在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才会愿意以自己修为去为一个凡人续命,也正因为有他,才有今后愿意肩负天下的步青云。
可是,圣人是活不长久的,步青云要想让师尊永久活下去,就得替他去做拔剑的那个人。这是只能由步青云去担任的角色,何欢不行,只要他还是魔修就永远不行。步青云要回来,何欢就不得不死。
“可笑,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你的徒弟。”
冷冷一笑说出扎心的话,何欢心里微微一苦,以前常常嘲讽反派角色打斗前非要作死,如今自己倒要做这个作死的角色了,这逼着旁人杀自己的蠢事以后可是再也不要做了。
内心自嘲着,他反倒有些看开了,面上紧跟着就是邪魅一笑:“还是说,就连玄门掌门都为本宫神魂颠倒了吗?”
“原来,你是真的没救了。”
他过去早习惯了这样笑,可是今日当看到老道士一瞬间的失望神情,忽地便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恶心,好在这样的自我厌恶并不用持续下去,因为,青虚子终于拔剑了。
“就让我看看玄门掌门手中的天道剑意到底有多强!”
他并不准备束手待毙,见那方剑意已成,当即便将全身魔气释放。极乐功本是佛门功法,修者功德越深威力越强,练到极致便可度化凡尘将所处之地化作极乐净土,如今被转成了魔道功法,功德化作杀孽,何欢以八十年的杀伐生涯为引,造出的便是足以毁灭苍生的无尽秽土。
以他为引,黑云遮蔽日月,无边魔气自地底翻滚而出,暗色掩盖整片荒山,河间游鱼林间燕雀皆瞬间化作白骨,就连灵魂也被黑雾拘在原地不得解脱。若不是两人开战前便极具默契地将元婴以下修士尽数遣散,只用这一瞬,荒山便要多出一大片冤魂。
魔修功法历来灭绝人性不分敌我,何欢这也是头一次全力施为,他知道四象锁仙阵也不过能拦住自己片刻,很快他的魔气便会突破四把仙剑,将外界化作真正的无间炼狱,万幸的是,他并不需要担心这般后果,因为前方的青虚子已将剑挥出。
天道剑意作为仙家功法本就克制天下魔功,当太昊剑出鞘,这方弥漫的魔气瞬间便被浩然之气消融。不同于其他玄门弟子,青虚子的剑意灰蒙蒙一片不见任何光华,象征着万物初始的混沌之气,此时御剑而来亦是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完全融入了魔气一般,无声无息便到了何欢面前。
这看上去轻飘飘的一剑就如老道士的外表,完全让人找不到该惧怕的地方,只有被它瞄准的何欢知道,自己根本躲不开此剑。
这剑上含的是天道独有的因果之力,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改变剑的轨迹,却改不了必中的结果。青虚子是性格最为柔和的玄门掌门,也是同天道结合得最完美的一个,仿佛他真的是被天选中行走人间一般,他的绝技便是可在片刻内与天地同化,操控世间法则的天道剑意——大道无极。
过去何欢从未见青虚子对人认真出手,直到此刻方知这剑意是何等逆天,也终于明白了为何青虚子坚持数百年仁道仍未被旁人算计陨落,因为,天在护他。
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落仙湖畔。那时,天方晴,花未谢,草尚绿,一切都仍是最初的模样,迟迟无法确认自己道心的步青云坐在湖边,苦恼地问悠哉钓鱼的师父:“师尊,你的道是什么?”
看着弟子进入了每个修士都会经历的困惑,青衣道人温润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包枣泥糕习惯性地塞进少年嘴里,这才慢慢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这是经书上的话,步青云自然也读过,只当师尊是在敷衍自己,腮帮子还鼓鼓地塞着两块糕点便忿忿道:“可是师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我们不将恶人惩处,世间怎会太平?”
那时的他太年轻了,还不知道世界根本不是那般黑白分明,纵是仙人大概也无法保证自己永远分得清谁对谁错。
所以,最后师尊只是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道:“青云,你的道必须由自己去走。师尊只能嘱咐你一句,凡事过犹不及,守得云开见月明,今后不论你遇到何等磨难,千万莫把自己逼上绝路。你有师尊,有师弟,还有很多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朋友,这天下是众生的天下,你不必一人去扛。”
他自小便是不大听话的,步邀莲乖乖读书练字的时候他就只爱下山淘些话本子;后来即便做了玄门大师兄也依旧按照自己意愿行侠仗义,不曾照师父说的那般普度众生;就算到了如今,他也是未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当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弟子。
可是,师尊你并没有教过我,当我没有师尊,没有师弟,没有朋友,当天下都是我敌人的时候,又有谁能为我拨开那压在天空的层层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