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洛十三,正在顶楼用心挑选给妹妹的礼物,还没选定,贺颜就上楼来。
分外宽敞的室内,灯光摇曳。
他循声望过去,喜悦、哀伤在心头一起翻涌着,“颜颜……”
贺颜凝望着俊美至极的少年郎,想到的是他这些年的隐忍、孤单、寂寞。
同是景家的孩子,她得到的太多,他手里的太少。
泪水倏然滑落。
她走到他面前,哽咽地唤道:“哥哥。”
是哥哥,不是阿洛哥哥。
洛十三用力点头,抬手给她拭泪,“不哭,颜颜不哭。”这样说着,自己已红了眼眶。
“不哭,我们不哭,说说话。”贺颜竭力忍下泪意,“近来过得好么?总和阿初见面,怎么也不去看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睡得不好?……”不知不觉的,絮絮叨叨起来。
换了云初,只会笑着还她一句“啰嗦”。可是洛十三不会,他特别耐心也特别开心地回答妹妹的问题。
随后,贺颜问起他儿时的事——也就是生父相关的事。
说了不哭,也不想哭,但父亲最后那一段孤立无援的岁月,仍是让兄妹两个潸然泪下。
想劝慰对方,又出不得声,便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从今往后,洛十三不再孤单,有胞妹与他携手前行。
听到贺师虞上楼的脚步声,洛十三竭力平静下来,“你们好好儿说说话,我去下边找阿初。说话时别没心没肺的,不准伤贺叔父的心。颜颜乖啊。”是妹妹,明知也许没必要,还是担心她犯迷糊,怪贺叔父没早些告诉她。
贺颜用力点头,努力抿出一个笑容,“我晓得。”
洛十三放下心来,快步去迎贺师虞,打过招呼,步履如风地下楼去。
贺颜站在书案旁等着父亲。
比起平时,贺师虞步调有些迟缓:试着想象过很多次,颜颜知道一切之后,再与自己相见的情形,哪一次都是没办法想象。
一步一步,走到女儿面前,凝着她泪盈盈的双眼,知晓因何而起,心疼不已,想出言安抚时,很奇怪的,居然生出从未有过的胆怯:
他害怕,女儿私下里对着自己,会随着阿洛唤他“贺叔父”,会在人前有意无意地避免唤他爹爹。
其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说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就是为了这小事莫名其妙地纠结胆怯起来。
那情形,他不要经历。
颜颜就是他贺师虞疼到骨子里如何也不可失去的女儿。
这份父女情,他容不得一点点的疏离、距离。
他就是不想也不能讲道理了。
却偏偏,不能左右女儿。
他已没了左右她的资格,他只是她生身父亲的至交。
到底,他还是自私的吧?——哪怕是景淳风的女儿,到了如今,他也不想还给景家了。
他想,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是不是该让阿初为他说情之后再见女儿——阿初行事最是周到,但那么繁忙,没顾上可怎么办?
清清楚楚的,贺颜看到了父亲神色间的挣扎、怯意。
在挣扎、害怕什么?
为了她,父亲不惜让整个家族担负天大的风险,还有什么是他这般顶天立地的人会怕的?
怕失去她?怕她就此与他生分?
只能是这样。
她的心疼的几乎让她窒息。
那一世,无疑,让她最痛的是阿初。她本以为,见到父亲的时候,会如自己所愿,镇定地告诉父亲,什么都没改变。
却原来,做不到。
阿初引发的痛,渗入骨髓,是哭不出的。
父亲引发的感激、哀伤,在这一刻全然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父亲温暖的大手,“爹爹……”随着这一声呼唤,眼泪再度掉落,一滴滴,落到她和父亲的手上。
贺师虞不由狂喜,下一刻就手足无措起来:他家的颜颜,是陆休口中的小气包子——爱生闷气,但不爱哭,除了小时候,从没在他面前哭过。
他不知道怎样哄已经长大成人的默默哭泣的女儿。
“颜颜不哭,不要哭。”他有些仓促且笨拙地为女儿拭泪。
“爹爹。”贺颜哭得更凶,依偎到父亲怀里,抽噎着道,“我是您的女儿,爹爹,我是您的女儿。”
贺师虞从没想过,这般年纪还会落泪,但眼泪真的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知道,爹爹知道。”他语声沙哑地说着,手势生疏地轻轻拍打女儿的背,“颜颜乖,不哭了。”
“居然要我请您过来,您都不想见我么?”贺颜怪起父亲来。她是景家的女儿,更是贺家的女儿,这事实,反倒让她对父亲任性起来。
贺师虞飞快拭去面上的泪,笑了,“爹爹也有怕的事儿。我怕你怪我。”
两句话,引得贺颜又一通哭。
“傻丫头。”贺师虞取出帕子,一面给女儿拭泪,一面无奈地道,“你一向不是爱哭的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都是您害的。”贺颜吸了吸鼻子,理直气壮的。
贺师虞哈哈一笑。
贺颜抬头瞪了父亲一眼,却也没别的词儿,重复道:“都是您害的。”
贺师虞笑得更欢。
贺颜没辙,引着父亲走到放着美酒果馔的圆几前落座,“爹爹,我想跟您喝几杯。”
“……你酒量怎样?”贺师虞有些迟疑。
贺颜不满,“我只是不喝酒,可不是不能喝。”
贺师虞就笑了,“那就好,咱爷儿俩喝几杯。”
“好!”贺颜高高兴兴地斟酒,“喝几杯,然后下楼去找那两只酒鬼,您再跟他们畅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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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王夫人与乔装成王舒婷的阿浣回到府中。
王夫人不疑有他,特地命管事带着八色礼品到蒋府道谢。
蒋府的人却是一头雾水,说对方弄错了,根本没有那回事。
王夫人便派随从回到昨日落脚处打听,那边却是大门紧闭。再深入打听,发现昨日采花贼的事没人听说过。
她这才一阵阵后怕,意识到自己和女儿被人打着锦衣卫、蒋家的幌子骗了。万幸,没损失什么,权衡轻重之后,只好选择略过不提——又没人证,跟谁说谁也不信。
至于王舒婷,一早就嗓子疼,声音都哑了,回到家里,请了大夫把脉开方子,之后老老实实地留在房里歇息。
而真正的王舒婷,到下午就招认消息从何处得来:这两年常在官宦门庭行走的杨道婆。
杨道婆并没有逃遁,甚至于,在等待蒋府找到自己面前。是以,阿海没费什么周折就将其抓获,直接送到十二楼。
贺颜去见了见杨道婆。
妹妹的事情,洛十三看得很重,亲自相迎,又道:“那个道婆平日的样貌经过巧妙的修饰,刚送过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三四十岁,实际只有二十上下。”
贺颜点头,“容易问出东西来么?”
“怎么也能撑几日。”洛十三道,“这种人,难以查到根底,没有软肋,只能从刑罚着手。”
贺颜心念数转,脚步一顿,对哥哥一笑,“谁说她没有软肋?”
洛十三不明所以,“是什么?”
“不论她以前为端妃还是梁王效力,到如今,梁王就是她的软肋。”
洛十三笑得现出一口白牙,抬手敲了敲她额头,“真聪明。”
贺颜俏皮地歪了歪头。
正如洛十三所说,杨道婆二十上下,样貌十分标致。已然身陷囹圄,但是神色平静,敛目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贺颜审视片刻,和声道:“知道梁王的现状么?”
杨道婆不说话。
“想见他么?”
杨道婆飞快地看了贺颜一眼。
贺颜微笑。
洛十三知晓云初对梁王的打算,因而道:“你们主仆团聚,就是这三两日了。”
贺颜补充道:“到时候,你想让他多吃或是少吃些苦头,都随意。”
杨道婆的睫毛轻颤一下,再望向兄妹两个,目光分外复杂。
洛十三与贺颜点到为止,唤手下将她带走。
洛十三问道:“多待会儿吧?”
贺颜反问:“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洛十三居然有些犯难,“我给你做吧。”
贺颜皱眉,“嗯?”
洛十三道:“昨儿才听贺叔父讲过阿初不准你下厨的笑话。”
贺颜笑开来,“你是他大舅兄,怕什么?”
洛十三怂怂地道:“我一直怕他,学的正经东西,都是他教我的。”
“得,还指着你给我撑腰呢。”贺颜故意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