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岸数十艘精工筑建的画舫,隐约传来丝竹弦歌之声。灯烛荧荧,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随水波晃耀,如梦似幻。
周澜沧孤身走在运河沿岸。
街上的行人成群结队,偶尔也有双双对对的青年男女相携而过,不住打量河中画舫,以及沿街叫卖的摊贩。
周澜沧行走在人群之中,脸上却浑然没有过节游玩的欢快,反倒像是出门办差似的,目不斜视,迳直往河面上最华美的舫船走去。
那架舫船上前后有一主一副两座楼阁,各有三层之高,错落层叠,中有飞桥栏槛相互串联。
主楼阁正中央,挂有一幅牌匾,上书‘天水舫’三字,墨迹潇洒酣畅。
周澜沧顺着岸上的栈道走上船,立刻便有跑堂的相迎出来。
天水舫是京师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之一,与城内的会仙楼遥相映对。
周澜沧平日极少涉足这类场所,不熟悉此中门路,跑堂的也见他脸生。但是他身上所穿戴的冠帽衣饰,虽不张扬奢华,却都是上等质材。跑堂的日日送往迎来,眼色锐利,一见便知他的来历不是寻常人家,故而尽管见他模样青涩,依然客客气气将他迎上了舫船。
船上楼阁飞檐错落掩映,珠帘翠幕层叠相连,红烛风灯悬挂在檐角随风摇曳,一派曼妙旖旎。
周澜沧刚踏入阁内,立时便有几名艳服女子聚拢上来。
为首的是一名熟龄妇人,粉面朱唇,凤钗云鬓,举手投足间不减风韵。想来便是天水舫的鸨母了。
“好俊俏的公子哥。”她向周澜沧福了一福,婉媚一笑,曼声道,“奴家青雀,见过官爷,敢问官爷高姓?此番驾临,想寻哪位佳人相伴?”
周澜沧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手忙脚乱还了礼,硬着头皮答道:“我找柳玉琴柳姑娘。”
柳玉琴是天水舫的头牌,美艳绝伦,名动京师,琴艺更是一绝。每天指名要她作陪的达官显贵不知凡几。
鸨母想来也是见惯了这类闻名而来的来客,脸上笑容不改,应答如流。
“柳姑娘早早就有官人请去啦,现今依然抽不开身。官爷若不嫌弃,我给您指几位娘子,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各有一二小艺傍身,书画琴棋由您任选,您看如何?”
周澜沧摇了摇头。无论是国色天香或者庸脂俗粉,原本就都入不了他的眼,要不是李元胤的信笺指明了要他在清明当晚来到天水舫寻柳玉琴,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类场所。
“我只要找柳姑娘,其余的一概不需要。她若此刻不得闲,我便在这里等,等到她能够见客为止。”他说起这话来,倒不似寻常烟花客死缠烂打的德性,而是情恳意切。看在鸨母眼中不免有几分傻气,却也对他平添了些好感。
“官爷既执意如此,奴家也不勉强。”青雀微微一笑,转过身道,“你们送官爷上座吧,酒菜好生伺候着。”
几位女子听了她的话,娇声应是,便领着周澜沧到一处临窗的雅座去。
桌面上很快便布好了美酒佳肴,周澜沧却无心吃喝,顶多在几位女子的催促下勉强动了几筷子。
他本来就量浅,数杯酒液下肚,整个人便有些晕乎,压在胸中的一腔心事不受控制地上涌。
他想到那几枚扎入马蹄里的铁蒺藜,想到坐骑临死前的嘶鸣。即使他从十岁出头就被送入宫中,却从没有像现今这样深刻体会过大内朝廷的波谲云诡。
一介外人尚且作如此想,那么从出生以来便位于风暴中心的李元胤,心中是什么滋味呢?
李元胤特地传递书笺给他,真正的用意又是什么?
酒气上头,周澜沧双颊发烫,迷迷糊糊趴倒在桌上。
期间作陪的女子同他说话,拉他的手作亲热状,他一概不理,甚至将对方推开。
欢场女子都是极其善解人意,见他不愿被打扰,便去请示了鸨母,悄悄退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有人来轻推他肩膀。
他鼻间嗅到一股脂粉香气,便连头也不抬,闷声道:“都说了几次了,不需要姑娘作陪,我只想见陛下。”
来人轻笑一声,笑声清脆如银铃。
“官爷早先还叨念着要见柳姑娘,这才多久,口里又换了个人了。”
周澜沧听见对方说柳玉琴,这才勉力撑着额头爬起来。
“柳姑娘能见我了?”他酒劲未过,兼之睡意尚浓,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逗得眼前的姑娘掩嘴而笑。
“可不是吗?嬷嬷遣我领公子去见柳姑娘,公子是随我去呢还是不去?”
“自然是要去的。”周澜沧一听,睡意便去了大半。
他此刻昏沉半醉,什么都不记得了,唯独李元胤给他的那幅笺纸被他刻在脑子里,满心只想着要见柳玉琴。
至于为什么要见,倒不是那么重要,总之李元胤这样嘱咐他,他按着做便是了。
“那么,公子请随我来吧。”
被遣来替他领路的姑娘不再多说,转身带他穿越了主廊,向船尾方向的副阁走去。
主廊两边皆是纱纸糊的花窗,一间间雅室中或传来清越的歌声,或有喝酒划拳的嬉闹声。灯烛摇曳,影影幢幢,暧昧的灯影在纱幔间忽闪而过。
不时有明妆丽服的美人踏出雅间,再转往另一处隔间而去。廊道上莺莺燕燕来回绕旋,令人目不暇接。
周澜沧却自始至终都懒得往其他女子身上多看一眼,他双眉微蹙,薄唇紧抿,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抚摸李元胤给他的金笺。
领路的姑娘来到廊道尽处,转身上了一道极为狭窄的阶梯,阶梯尽头是一方歌台,正有一位女子在其上吹笛,另两位和声而歌。几位酒客推搡着笑闹,迎头往周澜沧身上撞来。
他侧身避过,再回头,只见领路人又踏上了歌台后方的阶梯。
阶梯尽处是一溜围栏,凭栏而立,便可以将河畔风景尽收眼底。
周澜沧正望着碎光摇荡的河面出神,便听见身后一声呼唤。
“公子,这里请。”领路的姑娘站在一扇拉门前,躬身说道,“最里边那间厢房便是了,奴家就送到此处,恕不多奉陪。”
周澜沧踏入门内,迎头便是层层叠叠的珠帘翠幔,遮挡在玄关之前。
他掀帘入内,经过狭长昏暗的玄关,鼻端隐约有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