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又有人来,宝来哭声低了下去。
脚步声来到近前停下,来人道一声叨扰,坐下来看看宝来,自语道:“这位小兄弟哭什么呢?让我猜猜看。”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他声音清亮说道,“看来这位小兄弟要被爹娘丢到外面去了,我猜得可对?”
宝来哭声又起,来人声音里带了笑意:“这么大个人,不高兴了就哭,倒是实在。”
宝来哼了一声以示不满,来人笑出声来:“爹娘养你这么大了,你也该出去赚些银子,一则回报父母,二则攒些娶媳妇的本钱,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这哭哭咧咧的,想要怎样?难不成赖着父母,让他们给你娶媳妇,养你到白头?”
“你说的不对,我不是那样没出息的人。”宝来猛然抬头,用力抹一下眼泪大声说道,“我哭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家,是因为我伤心,可再伤心我也不会掉头回去,我一定要到杭城,从小伙计做起,给人端茶倒水倒尿壶,我要像乔财神一样发家致富盖大宅,把我爹娘弟妹都接过去享福。”
听到他提起父亲,乔容睁眼看过去,就见宝来脸上挂着泪痕,眼皮浮肿鼻尖通红,挥舞着手正说得起劲。
宝来旁边一人低着头在火上翻烤外衣,宝来慷慨激昂说完,殷切看着他,等半天不见说话,带着气问道:“你不相信?”
“我信。”那人懒懒说道,“学谁不好?偏学他。”
“乔财神十二岁到徽州,从小伙计做起,二十岁开始自己做生意,十年之后开始发迹,又过十年,他的生意遍及盐业当铺茶叶木业,他发家致富后不忘根本,在家乡捐资兴学,冬日施粥夏日赠药,他是我们徽州人心目中的神仙,不学他,学谁?”宝来咄咄逼人,几乎逼问到那人脸上。
那人犹自烤着自己的外衣,慢悠悠说道:“你非要学他,那就学好了。不过呢,学过去三十年的他,不要学如今的他。”
“如今的乔财神怎么了?”绣珠按捺不住,大声问道。
“天下人都知道,如今的乔财神是树倒猢狲散。”那人依然低着头。
绣珠说个你字,李大娘在旁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年青人休要出言不敬。”
那人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带着些无奈道:“我是实话实说,忠言逆耳,你们自然不爱听。”
“我见过乔财神,胆大心细,精明又不失厚道,对任何人都谦和可亲,真正是个人物。如今虽有些波折,假以时日,依然可以重头再来。”老者看着那人。
那人抬头看向老者,乔容侧目一瞧,他那样低着头的时候,身量很高锦衣华服,以为是个大人,这会儿看到正脸,才知是位少年。
他的神情带着桀骜,对老者说道:“乔财神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乔财神,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具备,想要翻身,几无可能。”
“不提了不提了,说些别的。”老者摆摆手:“宝来总算不哭了,多谢这位小哥。”
“好说好说。”少年抱一下拳,“我叨扰了老伯,哄他不哭算作回报。”
“我倒要讨教。”乔容突然出声,她隔着帷帽冷眼看向少年,“乔财神如今,为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你的话是何意?不妨仔细说来。”
少年顺着话音看了过来,乔容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他的眼眸灼亮,自信而不羁,略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如此关切,是乔财神的什么人?”
乔容张了张口,想起父亲的叮嘱,一路上切忌暴露身份,徒惹麻烦。
她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悄悄捏一下绣珠的手,绣珠鼻子里一声冷哼,对少年道:“我们姑娘这会儿乏了,又懒得跟你说了。”
少年眸子里滑过一丝笑意,低下头接着烤衣服。
宝来眨着一双困惑的眼,挠着头出声道:“你们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们的意思是乔财神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没人理他,他急切看向老者:“阿大,你不是跟我说,只要多赚银子,这辈子就能安稳无事,可乔财神那么多银子,怎么也会出事?”
老者磕一磕烟袋锅子:“也许是银子太多了,不多不少才行。”
“不多不少是多少?”宝来寻根究底。
老者低了头叹口气:“你也不小了,怎么竟问些傻话?”
“阿大,不多不少到底是多少?”宝来依然执着。
“你是眼泪也多,话也多。”少年抬起头,好笑看着他。
“别总是教训人。”宝来指指他,“开头以为你是个大人,刚刚一瞧,一脸孩子气,年纪没我大吧?我可十三了,你呢?十二?十岁?”
少年嗤一声笑,霍然站起身,长身玉立在宝来面前,居高临下睨着他:“见过十岁孩子长这么高吗?见过吗?”
“没见过。”宝来仰脸看着他,气馁得嘟囔道,“十二岁也没这么高的。”
少年得意坐了回去,宝来又问:“你是巨人国来的吧?”
少年不理他,宝来又道:“你要不是巨人国来的,你就不正常,十二岁孩子长这么高,你肯定是巨人国来的。”
嗤得一声,绣珠憋不住笑了,乔容听着宝来的絮叨,心头也轻快了些。
殿外依然风急雨骤,老者解开包袱,拿出几个芋头放入火堆翻烤,烤芋头的香气飘了出来,清冷中添了暖意。
李大娘分发随身携带的糖莲子和小点心,少年烤干衣裳,自告奋勇烧水烹茶,一时间热闹起来。
正热闹的时候,殿门吱呀一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人,进来冲众人作揖道:“今日突逢大雨天气阴冷,我家小公子体弱,可能进来烤火取暖?”
“可以可以。”老者指指众人,“我们这些人也都是萍水相逢,老天给的缘分,快请贵府小公子进来。”
中年人到外面一招手,两名轿夫悄无声息抬进来一顶暖轿,暖轿放在背风的角落,轿夫避出去另找地方躲雨,轿子中的人却没有下来,中年人打开手中木箱,取出一个手炉点好了递进去,又拿出一套茶具,跟少年讨了热水,沏好一壶茶递了进去,只见轿帘掀动,不闻丝毫声息,没人似的。
“里面有人吗?”宝来啃着芋头向中年人发问。
“有人有人,我家小公子在里面。”中年人笑道。
宝来哦了一声,递过一个芋头:“吃吗?”
中年人接过去,看着上面的黑灰,为难说道:“我家小公子爱干净,保准不吃。我饿了,我吃了得了。”
说着话大口啃了起来,宝来指指暖轿:“比大姑娘还娇气,这样的人,就该饿他三天,再给他个烤芋头,吃得香着呢。”
“老陈,给我个芋头尝尝。”暖轿里传出温和的声音。
宝来一笑,拿一个给老陈,老陈两手捧着,噘嘴吹着上面黑灰,小心翼翼递了进去。
“很香,我头一次吃。”过一会儿,暖轿里的声音又说道。
“主人没毛病,仆人给惯毛病。”锦衣少年烧着水,冲老陈说道,“把主人惯成废物,才显得仆人有用。”
“你进来这些时候,总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宝来冲他点头。
老陈哭丧着脸:“这位公子冤枉小人了,不是小人,是太……”
他警惕住了口,暖轿中的人说话了:“惯着我的人不是老陈,是我母亲,我先天不足,从小体弱多病,我母亲轻易不肯让我出门,这次出来才知道天大地大,也知道自己竟淋不得雨,一淋雨就……”
说着话就是一个阿嚏,然后又是一个,老陈忙打开木箱拿药,锦衣少年随口问道:“拿的什么药?”
“琥珀人参丸,我们家小公子常吃的。”老陈说着往暖轿前凑。
“等等。”少年喊一声,从袖筒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扔了过来,“里面有行军散,避瘟丹,行军打仗必备,着了寒凉用避瘟丹,中暑用行军散。”
“是乔家清风堂的药品。”暖轿中的人说道。
“好眼力。”少年笑笑。
“你口口声声说乔财神的坏话,怎么还用乔财神家的药?”宝来逼问过来。
“我没有说乔财神的坏话。”少年摇头。
“你说了,你说乔财神咸鱼再难翻身。”宝来言之凿凿。
“我没说他是咸鱼。”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说乔财神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乔财神,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具备,想要翻身,几无可能。”宝来一双大眼瞪着他,“是不是你的原话?是不是?”
乔容正小口啃着芋头,听到这话身子僵住,怔怔发呆。
“兄台此言差矣。”暖轿中的人说道,“乔财神曾受过皇上嘉奖,此是天时,乔财神曾救杭城百姓于水火,这是地利,人和更不用说,乔财神朋友遍及官商两道,听说江湖中也有密友,又加他这些年积德行善,百姓们无不念其好处,这就是人和。乔财神如今生意受挫,可他的当铺和药店还在,当铺是他的根基,药店是他的招牌,根基不倒招牌仍在,他定会东山再起。”
乔容心头一松,她心目中的父亲是一棵参天大树,能抵挡任何风雨,而母亲是父亲的贤内助,将内宅操持得兴旺有序,父亲在外的生意,也常与母亲商量,母亲每每建言献策,父亲总说母亲是女中诸葛,没有母亲,就没有今天的乔府。
这样的父母亲,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甚少过问家里的生意,如今面临的困境也只是从父母亲的交谈中隐约知道一些,心头虽有隐忧,却没有头绪。
这位小公子的话如此精辟,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而且替她有力反驳了那位口出狂言的少年,她感激看向暖轿。
“我有几句话要同这位小公子说。”乔容小声说道。
声音虽小,众人却都听见了,齐齐朝她看了过来,几双眼睛里都闪着好奇的光,似乎在问,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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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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