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纭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樱唇,黑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端木宪如何看不出端木纭还在气恼,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家家,只知道意气用事。
“纭姐儿,”端木宪耐心地与她细细分析利弊,“你想着立女户为你父亲传承血脉,本意是一片孝心,可是你可曾想过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搬出府去,只会让人以为我们端木府家宅不宁,外人也难免对你和绯姐儿有诸多揣测,以为你们性子乖戾,与家人不和;再者,好男儿怎么会愿意入赘?能选到一个老实可靠的男子,即便愚笨木讷些,那已经是幸运的,可若然不慎招了那等心怀不轨的男子为赘婿,他若是对你们姐妹不怀好意,你又该怎么办?!”
一说到妹妹端木绯,端木纭仿佛被踩到痛脚般面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绯。她知道祖父说得没错,在这个世道,女子谋生不易。她们不过是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女,若是没了端木府的庇佑,怕是容易招来心怀不轨之人。
见端木纭有所动容,端木宪又温和地加了一句:“纭姐儿,就算你不想自己,也要想想你妹妹,将来她的终身大事,你打算怎么办?你要为她找什么样的人家?”
端木纭又是一阵沉默。她并非独自一人,她还有妹妹,她不能因为她一时冲动,连累妹妹被人看轻……
好一会儿,她握了握拳,咬牙屈膝福了福,道:“祖父说的是,是孙女冲动了。”
这句话后,这件事几乎就是尘埃落定。
端木绯眼帘半垂,长翘如梳篦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湛然有神。立女户虽然一时痛快,却并不可行。
端木家乃是堂堂尚书府,皇长子的外家,没有端木宪的同意,光是去官府办这女户的户籍就很难办得下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得让她们立了女户,有人承袭的“安远将军”必不是皇帝所乐意的,届时,皇帝十有八九会找借口夺回这个世袭封赏,收回将军府。
如此一来,对端木朗而言,等于平白给这位为国捐躯的英灵添上了污名。至于她们,最后还是得不得不回到端木府,而端木纭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这些事她能想到,端木宪也能,为了端木家,端木宪决不会让她们冲动行事。
所以,端木绯才会故意提出说要搬家,推一推端木宪,借他的势来解决这件事。
现在,是端木家理亏,为了留下她们,自然要做出一些让步……
“姐姐,我们不搬了吗?”端木绯眨了眨眼,仰起小脸看看端木纭,满是茫然,“那母亲的嫁妆还还给我们吗?”
李氏的嫁妆……端木宪怔了怔,这才想起长媳李氏过世后,其嫁妆就是由贺氏代为管着,说来如今两个孙女都出孝了,纭姐儿也十三岁了,可以学着料理家事了。
“阿敏……”
端木宪看向了贺氏,正要开口,就让贺氏含笑打断了:“老太爷,纭姐儿和绯姐儿还小,平日里还要上闺学,这么多的产业哪里管的来!不如这样,我记得老大媳妇在京郊还有五百亩地,不如先给两个姐儿管着,让她们一点点地循序渐进。”
几十年夫妻,贺氏自诩最了解端木宪了,就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主,把李氏的嫁妆还给这两个小丫头,说来简单,可这一大家子日后吃什么?!
端木宪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贺氏说得也有理,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依你们祖母说的吧。”
端木绯见好就收,笑吟吟地说道:“谢谢祖父,祖母!”仿佛她刚刚的提议只是随口一说。
偏偏这么随口一说,就让贺氏不得不拿出了五百亩田地以作安抚,贺氏心疼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端木绯一脸期待地又道:“那祖父,孙女可以在湛清院开小厨房吗?”说着,她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委屈,“大厨房送来的膳食都不好吃。”
端木宪皱了一下眉,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冷冷地看了一眼贺氏。
都是不省心的!这些日子来,唐氏在膳食上为难长房的事,贺氏其实也知道,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如今被当面揭开,不管这端木绯是有意还是无意,贺氏也只得咬牙应了下来。
唐氏还是挺直腰板坐在那里,身形却略显僵硬。
她以为老太爷回来了,会气恼端木纭的任性,进而以雷霆之势压住这对姐妹,届时这过继之事想不成都不行!却不想老太爷竟然妥协了……
想着,唐氏缓缓地摩挲着左腕上的翡翠手镯,掩住了眸中的波涛汹涌。
她堂堂唐家嫡女嫁到端木家本就是低嫁了,端木期又是个没出息的,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太仆寺主簿,前途早已是可预料的。
而且,他是老三,日后继承家业也轮不到他们,补偿三房一个世袭军职也是应该的!
偏偏……
端木纭上蹿下跳地就是不肯答应!
唐氏摩挲着手镯的指尖下意识地微微用力,心道:她家老爷虽然没用,但有一句话说对了,既然好声好气的说不通,用点手段也是正常的。两个小姑娘家家早晚要嫁出去,嫁出去的人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她们眼里又何尝考虑过整个家族的利益?!
无论心里怎么想,她端庄优雅的脸庞上不露分毫,起身福了福,对端木宪道:“父亲说的是。”
跟着,她又看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大度地笑道:“纭姐儿,绯姐儿,我也是一番好意,你们俩若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有什么事说开就好。”
唐氏的嘴角挂着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神色温和,就像是一个慈爱宽容的长辈一般。
东次间的气氛平和了下来,过继一事以长房大获胜而告终,贺氏和唐氏婆媳俩都仿佛心头压了一块巨石似的,一口气怎么也顺不过来。
湛清院正式开了小厨房,以后每日只需要去大厨房领一日的份例就可以了,平日里想加什么菜,直接花点银子去外面采买,不管府里谁当家,都不用再看脸色过活了。
而且,两姐妹手头又多了这五百亩田地,再加上先前拿回到一间铺子和一个庄子,光是每年的出息,足以让她们俩过得很舒适。
这府里多是些看人下菜碟儿的玩意,如今知道长房的姐妹俩手头有私房,自然也就服侍得更为殷勤。
端木绯写完了大字,悠然地洗笔晾笔,端木家虽然乱糟糟的,但她也不会委屈了自己,以后,她和姐姐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第64章 上门
骄阳六月,暑气难耐。
六月十一日,贺氏的生辰终于到了。
一大早天方亮,端木府的女眷就纷纷起身,精心装扮,辰时便陆陆续续地抵达永禧堂给贺氏贺寿。
今日的端木府角角落落都精心布置过,四周一片花团锦簇,与那廊下的灯笼、彩幡交相辉映,姹紫嫣红。
各房的人到齐后,就按照辈分序齿一一给贺氏磕头行礼,献上了备好的贺礼,有首饰、有墨宝、有百寿图、有抹额鞋袜等女红……
献礼的同时,不时有嬷嬷丫鬟凑趣说笑,屋子里一片语笑喧阗声,乍一眼看去,可谓子孙满堂,其乐融融。
等快到巳时的时候,就有人来禀说,吏部尚书携夫人来了。
宾客们开始陆续抵达。
贺氏乃堂堂从一品户部尚书的夫人,这一次的寿宴虽然不是整寿,但端木府下了帖子,还是有不少人卖面子来了。
今日由唐氏和四夫人任氏、五夫人倪氏负责迎接女眷,府里的姑娘们都陪着贺氏去了花厅,等候众位夫人和姑娘们的到来。
至于端木宪和四个儿子,则一起去了前院的九思楼待客。
“禀老太爷,赵侍郎已经进门了。”
“禀老太爷,左都御史府的黎大人刚到仪门了。”
“……”
“禀老太爷,岑小公公来了。”
几个小丫鬟来回地不时跑来九思楼禀话……直到听闻岑隐来了,端木宪原本冷静自持的神色总算有了细微的变化,嘴角微翘,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此刻,偌大的一楼正厅里已经坐了近二十人,也是目露异芒,心思浮动。
端木宪霍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尘土,喜形于色地笑道:“岑小公公来了,本官且去迎一迎。”
不止是端木宪,厅堂里的官员们也都纷纷起身,你一言我一语地连声附和,他们跟随在端木宪的身后往厅外走去。
正前方不远处,岑隐在大管事的恭迎下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今日的岑隐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常服,一头鸦羽般的青丝簪了一支白玉簪,白玉般的脸庞,精致如画的五官,乍一眼看去,就如同某个权贵人家的公子般,再细看,又感觉他周身释放着一种魅惑而又威仪的矛盾气质。
“岑小公公大驾光临,舍下真是蓬荜生辉!”
端木宪客气地对着岑隐揖了揖手,勉强压抑着飞扬的嘴角。
他特意嘱咐贺氏给岑隐下了帖子,但是岑隐那边却一直没有回应,幸好岑隐终究是来了。
今日是个好机会!若是有幸能得到岑隐为助力,那么首辅之位简直离自己就更近了一步,而其他觊觎首辅之位的人也得掂量掂量敢不敢与岑隐作对……
想着,端木宪不由热血沸腾,眸生异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岑隐搭起话来,这个说他“英明神武,仪表堂堂”,那个说他“举荐了张承畴为幽州总兵,真是慧眼识人才”,另一个就吹捧说“英明神武,如孙武再世”……
恭维声此起彼伏,竟是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又恰逢一阵清风拂过,惊得一旁的一片槐树林中雀鸟惊飞。
“我道为何喜鹊在枝头叫,”少年公子笑吟吟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原来是有贵客来此啊!”
话语间,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子迈入庭院中,一个穿蓝袍,一个着玄袍;一个笑容灿烂,一个漫不经心,两人容貌气质各异,皆是丰神俊朗。
“君世子!”
端木宪立刻对着蓝袍少年也就是君然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虽然简王没来,但简王世子赏光,端木宪也觉得脸上有光,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君然身旁的封炎时,却是微微蹙眉。
他虽然也给安平长公主府下了帖子,却只是做做样子,这十几年来,也没见安平去谁家做客,倒是一时忘了封炎回京来了,更没想到他会来。
“封公子。”端木宪不动声色,对着封炎也是颔首致意,接着又热络地招呼着宾客们进入九思楼中,心里有些担忧:若是皇帝得知今日封炎来此的事,会不会觉得他和安平长公主府走得太近了……早知道就不该下那封帖子。
很快,众人就簇拥着端木宪和岑隐返回了九思楼中,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君然和封炎站在一棵茂盛的槐树下,并不急着进去。
夏初的庭院中,一片黛绿嫣红,奇石嶙峋,角落里一丛六月雪开得正盛,彷如雪花满树,又似片片浮云,清雅可爱,阵阵夏风中,花香四溢,风光正好。
“阿炎,这端木府景致不错啊!”君然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打量着庭院中的风景,没话找话。
封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丛六月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他不说话,君然收起了折扇,试探地说道:“阿炎,这小白花有什么好看的?!”
君然眨巴眨巴地看着封炎,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君然表面在问花,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封炎到底为什么要拉他一起来端木府。
本来难得他爹不在,他打算练完拳后,就去美滋滋地睡个回笼觉的,结果才刚躺下,就被封炎这家伙从榻上拉了起来,等他们俩到端木府门口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给端木太夫人“祝寿”的。
天知道他根本就没带请帖过来,还是蹭着封炎这张帖子进来的。
封炎总算从六月雪收回了视线,淡淡道:“这府中的风景确实不错。”说着,封炎已经大步朝栋挂着“九思楼”牌匾的厅堂走去。
看着封炎的背影,君然倒也不沮丧,反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就算封炎不说,自己也总会从他言行举止中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这么想来,这个无聊的拜寿宴似乎也没那么无趣……
君然嘴角微翘,黑玉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兴致勃勃地追了上去。
宾客差不多已经到齐,众人便都移步上了二楼的席宴厅。
二楼早已布置好了,四面的窗扇开,摆好了一张张海棠雕漆桌椅,角落里摆着青花白地瓷大梅瓶和以七彩的玛瑙玉石打造的铜胎掐丝珐琅七宝蟠桃盆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在管事嬷嬷的示意下,穿着一式青蓝色衣裙的丫鬟们训练有素地陆续上着酒水、时新水果以及各式糕点。
席宴厅中隐隐分成了两边,一边是那些官员围绕着端木宪和岑隐饮酒说笑,而另一边则是那些年轻的小辈们三三两两地各自成营……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