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里,风篁是被莫名的花香熏醒,蹙眉分辨着萦在鼻息唇角的丝丝甜香,心头浮现的却是昨日午后共她醉笑无边的青芝醇酒,他轻笑一声,拥衾起身,迎见艳阳透窗,影立当中,不由得惊叹自己竟睡了这许多时辰,似乎已近正午时分。
该责怪酒香醉人,还是该责怪她笑颜如花?风篁想起昨日种种欣喜难禁,顾看着左右陈设,七弦素仆横在长案,酒盏倾覆倒在席上,更有几支行酒令时使宫女摘来的石榴花,依旧明艳无方缀在茶盘内,茶盘下面压了一只素绵雪帕,其上似有墨韵……
莫非昨日还共她作了诗稿?风篁当下才觉头晕沉沉,竟难记当时情境,伸手取过素帕,展开看了,寥寥四句行草,当真潦草啊,这位女君的笔墨委实不敢恭维!他蹙眉吟笑,细细分辩着帕上字迹,似有“逍遥”、“良媛”字样,待看透才知,竟是一封绝情书!——
一别两逍遥,
三世信诺了。
吾非贤良媛,
七弦与君还!
岂有此理!风篁忿忿推案而起!分明此身还在她宫中,她却道甚么“一别两逍遥”!就这样弃他远去了吗?倒看看她要往哪里逍遥!
“蔚璃!丫头!蔚璃!臭丫头!……”他不管不顾直冲到内室,却见床铺齐整,没有半片人影!恼得他又急冲冲奔出大殿,见庭院前几名宫女正在闲扫落花,随手拎过一个便气汹汹质问,“你们长公主呢!?把她给我叫来!”
小宫女不明状况,被唬得只会眨眼,不敢确信眼前这位还是昨天迎进宫来的那位和蔼少年吗?怎么倒似个找长公主讨债的恶少!
风篁知道拎错了人,可举目四顾也并无一个女官模样的,只好另外问说,“裳儿呢!?为何我睡了这么久也没一个来叫醒我!”他这才觉出事事蹊跷!纵是醉酒也不该睡到这个时辰!
“裳儿……裳儿姐姐留侍中宫了……回来收了几件东西就又走了……”小宫女略定心意,颤巍巍答他。
果然!风篁顿时醒悟,她早有心安顿众人,就是为要逍遥远去!亏得自己还欢喜无边,自以为入她帘幕,成她嘉宾,却原来都是她计谋!别人用美人计是为诱惑情郎,她用美人计却是为要与他相决绝!
“可恶至极!”风篁顿足恨道,丢开小宫女疾向外走!
迎面正与玖儿走了个碰头,未待玖儿行礼问安,他劈头先是一句,“璃丫头现在何处!?看我捉了她不把关进幽室!”
玖儿也是刚刚得了讯息,自己伏在墙角哭了半晌,这回也只能撑笑回说,“世子若去,该把泠泷琴一并带去,此是长公主之意……”
“谁说我要去!”风篁心绪焦灼凌乱,不知何往,“她哄了我来,就休想轻易再逐我去!”
“我是说……”玖儿对他此样焦躁也略有诧异,“宫外有肆公子带来了一众使臣,要迎世子回去召国呢。”
“我不回去!”风篁急得又转身往瑶光殿走,“蔚璃,蔚璃……这个狡诈女子!你们不把她找来,我便永世都赖在这越安宫里!”
贤妻难求!风篁才知何谓“贤妻难求”!虽还不知她东越蔚璃算不算得是贤妻,此样看算不得是罢!可至少算得是志趣相投雅味共赏的人生伴侣罢!身为王族子孙,此世倾城颜色易得,惟知己良人难求。如那等千娇百媚的姿色却多半都是意趣寡然,少时看去尚有皎皎颜色可观,老去之年也不过一老妪矣;然而如蔚璃这般——清丽颜色虽称不上妩媚倾城,然洒落风姿却足可以陶醉山野!待她老去,岁月虽也使她青丝白发,红颜苍色,可仍旧无法掩去她一身风流!她蔚璃永世都会是那个把酒临风、邀月共舞的“顽劣”女子。
有她,此生君临天下亦不会寡寂;有她,此生放马南山亦不会孤独;有她,朝可闻殿堂钟鼓,夕可赏风月无边;有她,可评史书列传,亦可赌书泼茶……既然相遇,又怎能相弃!又何忍相弃!——也惟有她才这般狠绝!
风篁左右徘徊,急得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留下只怕误了追她行踪,去时又怕被风肆所禁,愈发要与她分隔两地了!
正待他这样进退无措时,宫廷侍卫引了风肆进来,大步至庭院中,先与玖儿依礼相见,似也是各样情急,免了所有寒暄之辞,径自唤风篁说道,“子青还不与我回去!?蔚璃获罪已被押入帝都,婚约之事惟有另做议论!你蹉跎于此有何益处?”
风篁如闻惊雷,转头询向玖儿,玖儿亦不好隐瞒,遂与风肆二人各持言辞将昨夜澜庭风波简略讲给他听,后又补言,“长公主唯恐世子受其牵连,故而将你藏于宫中,护在重兵之下。好在那位凌霄君也无意牵涉众多,只押走了长公主一人,城池宫阙皆安然无恙。”
子夜出城,凌晨发船,纵是逆流而行,此间应该也远去百余里了罢!风篁想想昨夜那样风云突变,自己竟还能酣睡枕席,不由恨得顿足咬牙!
风肆又趁机言说,“你此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何况此去柏谷关,乃狼烟战地,凭世子之娇贵又怎可涉险!”
此间倒又承认他是国之世子了!风篁忿忿看向自家四叔,此正是盟国背信,姻亲袖手之结局!分明讲好的联姻同盟,患难与共,可是大难来时,却叫她求助无门,四顾茫然,想她去时又该是怎样寒心!
“你们若必使我行治国安邦之责,蔚璃便是我此生唯一赏心乐事!我必要寻她回来,与我共享此生荣华!”风篁恨说。
风肆也是讶疑这位合宫上下谨慎教养、素以国礼修身的国之世子,怎会如此言语不堪,不由忿然回道,“联姻东越,合亲蔚璃,为得是国之兴盛,族之强大,岂是为你一人之赏心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