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管家的各种琐碎,自有她儿媳妇替她操劳着,她自己身无繁巨,免不得将更多精力放在唯一侄女容苏明身上。
次日一大早,在听说兰氏昨日于城西丰豫药铺闹事的消息后,许太太早饭都不及吃就匆匆找来容家。
贪睡之人尚未起卧,结果被人硬生生从卧榻上拖下来。
容苏明抱着锦被不撒手,努力想往卧榻上跑,眼睛半睁不睁的,连头发梢都在做着挣扎:
“姑母,您其实是十殿阎王派来催命的罢!这一大早的鸟儿都没起呢,您就大发慈悲容我再睡半个时辰罢,啊啊啊姑母啊……”
“马上都快日上三竿了,哪有一家之主屁事不管只管蒙头大睡的!”许太太拿出平时搓麻将的手劲儿,一手扯着锦被,一手轻易抓住侄女后衣领,训她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子被鸟吃,你……”
“所以我才得以活到今天的!”容苏明不要脸,自认是条懒虫,哀嚎着打断许太太话,撒开锦被自己窜上卧榻,拉开里头一床锦被重新把自己裹起来,只留个后脑勺给她姑母。
容大东家动作之迅速,让许太太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她一时想不明白,苏明这家伙是如何泥鳅样从自己手里溜出去的。
“你个前世的冤家孽障呦!”许太太干脆丢开锦被,过来一巴掌糊在侄女后背上,人也跟着坐下,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以为我不知道兰氏来找你,梁管事来的路上被我给撞见,估摸一会儿就该来见你了。”
“……”锦被裹成的大蛹动了动,容苏明将脑袋扭过来,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幽幽看向她姑母。
许太太与侄女对视,后者沉沉叹口气,脸贴着枕头,声音沙哑道:“绮梦昨夜已经与她谈过,她这个男人骗走她的钱跑路,还留下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她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找的我。”
说到这里,容苏明停了一下,重新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绮梦亲自去她家中验证,房子已被她男人私卖给别人,还欠下一屁股债,讨债的就蹲在门口,至于那几个孩子,皆躲在路边麦秸垛里取暖……”
许太太摇头叹气,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突然问道:“莫非你让绮梦将那几个野种也给接回来了?”
容苏明眼皮动了动,似是在眨眼,“大的八岁,小的不足一岁,冬月里这般冷,姑母觉得我该如何处理他们几个?”
许太太想也不想,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谁下的种就找谁管去,实在不行就送去收容司,她生的孩子,横竖不该是咱们容家给她养活!”
“我着人去过收容司,”容苏明只管如实相告,毫不遮掩:“收容司核查后,明言拒绝接收那几个孩子。”
“官府公门竟也不肯收……难不成是因为你?”许太太问着,声音都拔高了两个调,充满不可思议。
容苏明被姑母这声突如其来的惊诧震得耳朵疼,疲惫困倦都跟着渐渐散去,懒散道:“嗯,收容司说,兰氏和我的关系在籍户册上写的清楚,经他们判定,我养得起那几个孩子,故根据朝廷《新民律》,那几个孩子不具备进收容司的资格。”
“荒诞,真是荒唐!”许太太说起兰氏这位前嫂子,就从来气不打一出来,嚯地站起身子,中气十足道:“你在这儿等着,待我去会会兰氏那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去!”
容苏明:“姑母路上小心哦。”
许太太:“你睡着,姑去去就回!”
中了侄女言语圈套的许太太脚下生风,怒火中烧地离开,要去堂前巷寻兰氏,容苏明裹着被子,耳边终得清静,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俄而,房门突然又被人推开,还是许太太。
“我就琢磨这事哪里有些不太对头,”许太太嘟哝着阔步过来,拧住容苏明耳朵就将人从锦被里揪出来,皮笑肉不笑道:“容苏明,你替兰氏的孩子去收容司打听收容问题呦,我怎不知,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心地善良了呢?”
容大东家“呦呦呦”地喊着疼,忙不迭从卧榻上爬下来,两手抱住许太太那只揪着自己耳朵的手,嘻嘻笑着讨好道:“都说侄女随家姑,姑母您心地善良,我自然也不会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您说是不是,嘿嘿嘿……”
“赶紧穿衣洗漱去,”许太太松开手,瞧着侄女皮糙肉厚的抗造模样就牙痒痒,忍不住一脚踢过去,碎碎念道:
“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立业不成家,没根草似的到处漂,整日里像个男人一般也,没有丁点女人样,如此德行,哪个瞎了眼的愿意跟你过日子?你一日不成家,可怜我那短命的兄长就一日不能瞑目……”
这些话轱辘一样,来来回回的左不过是还那些内容,容苏明听了将近二十年,耳朵反复起茧。
许太太还在念叨着,容苏明就近取铜盆里的冷水洗漱过后,满脸顺从地绕到衣屏后面换衣服。
许太太跟着走过来,在衣屏外面站定,曲起食指指节敲打着红木衣屏边沿,温声道:“过会儿吃罢朝食,我同你一道出门,午时约了花龄花掌柜在丰乐楼吃饭,你休想找借口推辞,衣裳就是挑件好看些的,至少能让你看起来像个女人些……”
“我本就是,如何要像个女人?”容苏明拢着头发从衣屏后出来,身上果然穿着万年不变的深色交领直袖长袍。
许太太一噎,无语地将侄女拍到梳妆台前坐下,亲自给侄女束发。
自从十三岁那年自己亲手抹去额间花钿,容苏明至今都没有再穿过女儿家的衣裙,没再梳过女儿家的发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或许是成长经历所致,又或许,她本来就不喜欢女儿家的那些东西。
脂粉钗裙,她虽不讨厌,但也是打心底里不喜欢,不喜欢用在自己身上。
许太太熟稔地给侄女束好发髻,用和衣服相同颜色的发带将髻固定系好,忍不住叹道:“你说你要真是个儿子……”
“姑母就当我是儿子好了,”容苏明瞧一眼西洋镜里的自己,衣冠整齐:“等姑爹哪日松口答应了,就让向箜过继个孩子到容家来,那孩子还管您唤祖母,咱们两家照旧是亲戚。”
要说许太太没有丝毫心动,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许太太深深叹气,道:“若我同意你的这个说法,作何还要总催着你成家?就算你我是嫡亲姑侄,就算你和你向箜弟弟关系好,可倒底你们是两家姓,人心隔着肚皮,万事难料,不如有个自己的孩子,是好是歹那也是命了。”
“……”容苏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吊儿郎当道:“姑母若是实在喜欢小孩子,那就让向箜媳妇多生几个嘛哎呦疼!”
被许太太敲了一记脑瓜崩儿的容大东家,最后是捂着脑袋跑出房间的。
……
前例昭昭,容苏明实在是逃跑过太多次,许太太并不相信,这家伙会老老实实跟自己去赴约。
整个上午她都紧紧跟在侄女容昭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直到把人押来丰乐楼,等到花掌柜花龄领着女儿来赴约,许太太才真正松口气。
容苏明蔫儿哒哒地坐在凳子上,佝肩偻背的,顶着张乖顺的脸,瞧起来腼腆又内敛,一点也不像是手里握着数百家生意铺子的大东家。
许太太没少做过说媒拉纤的事,见容昭和花家姑娘各自拘谨,许太太随意找个借口,拉着花龄掌柜一同离开。
偌大的独间,只剩下对桌而坐的两个人,以及满桌珍馐佳肴。
沉默须臾,对面的人最终还是先开了口,笑意融融道:“我叫花春想,春天的春,想念的想,你呢?”
“容苏明。”容昭腹中饥饿,执起筷箸埋头吃饭,看似冷淡疏离,实则是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
花春想也不在意容昭的态度,同样端起碗往嘴里送了几粒米,老实说道:“阿娘说,我若不嫁你,就得嫁去东升楼樊家,我之前见过樊家少爷,觉得嫁他不如嫁你。”
容苏明心道,虽大晋律法允同性成家,但男婚女嫁,阴阳两合衍嗣绵延乃是天地正道,除却所谓真心相爱至死不渝,没来由的谁家姑娘要嫁契姐?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说出来,容苏明用力咽下口中食物,眼也不抬道:“家姑说,我们容家曾欠你母亲一个天大人情,自古人情易欠不易还,若你嫁进容家是令堂令慈心中所愿,那成亲便当是我容家还她的人情了。”
容家……花春香眨眨眼,突然意识到,容苏明口中的容家,其实只有她一个人。
想到这里,花春想突然像个傻子一般,直眉楞眼问道:“成亲之后,我会对你好的,你呢?”
容昭忍不住抬眼看过来,心说这姑娘莫不是蠢罢?点头道:“亦然。”
轻飘飘两个字而已,花春想也不是太当真,不复多言,安静与容昭对桌而食。
饭后,二人片刻也未多留,在丰乐楼门口告辞,各走一边,甚至都不曾记住对方容貌。
容苏明料想,今次相亲,姑母定会在丰豫附近等着她回去好盘问她,她干脆半路改道,来了堂前巷。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容苏明刚走进宅门里,就见兰氏正在当庭吵闹。
五六个丫鬟小厮围着兰氏,拦着不让她跑出去,兰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闹得颇凶。
“我儿来了便好,”兰氏停下对下人的恶毒咒骂,扭头就换上一副端庄模样,只是还在微微喘着气:“这些下人实在可恶,竟拦着不让我见你。”
容苏明没什么好脸色,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抄着手阔步走进宅子正堂,敛袖在主座上坐下。
丫鬟敬上香茶,容苏明低头吃了一口,冷声道:“何事,说。”
随后进来的兰氏理理衣衫,眉开眼笑地坐到另一张主座上,道:“你五妹妹的病如何了?”
“……那孩子病得厉害,医药用过后眼下尚未见起色,”容苏明微低着头,眼眸半垂,让人看不清神色:“我只有容筝一个妹妹,你莫自作主张,将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我认作兄弟姊妹。”
兰氏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个妹妹就一个妹妹罢,反正都死了好几年了,那你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呢?陈卯呢?他可是你唯一……”
“啪”一声瓷器脆响,容苏明将手中茶盏砸出去,打断了兰氏话语——妹妹容筝的离世,是她至今都放不下的心结,兰氏身为母亲,竟能如此淡然说出阿筝之死。
还死了就死了?
容苏明很想揪住兰氏衣领质问她,阿筝没了,你心里难道就没有过丝毫的痛楚吗?!
咬咬牙,她将这些悉数吞咽进腹中。
她问不出口,因为她怕兰氏回答自己说“是,我不难过。”
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没法继续维持那一星半点的贪心和奢望了,那样的话,她心里守着的最后一丝温暖,也要被无情打散了。
“好好好我不说他们,苏明你别还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老是生气,”兰氏靠进椅子里,神色悻悻又有几分小心,改换话题道:“陆老六跟一个小白脸跑了,还卷走了老娘所有值钱家当,”
说着,兰氏恨由心生,疯妇般咬牙切齿骂道:“老娘将心肝都生生掏给了他,没成想他个腌臜泼才,竟反过来如此对我,个不得好死的贼烂货,跟个小男人跑路,迟早得病病死他!”
容苏明冷眼看过来,实在不想和兰氏多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纹银万两,歆阳城里两进出的院子你任意挑一座,然后同我去衙门将籍户册改了。”
“容苏明你现在拎不清轻重哦!”兰氏大为吃惊,瞪大了眼睛瞧着容昭,嗓音尖亮道:“你是这歆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商!你难道是想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吗?!以后切莫再说这种不分轻重的任性胡话了!”
“也好,那就换个法子,”容苏明点头,旋即提出另一个条件:“你和那几个孩子好好住在这里,我每月按时给你们发放月钱花,籍户册上也不必有所更改,只要你从此以后守着那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再不随意乱找男人,这般如何?”
话毕,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份契约书,展开放在兰氏面前,上面详尽列着所有待遇,条件依旧只有那短短一条——不能再轻易嫁人。
契约书,估计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对于兰氏而言,只要不抹去籍户册上和容苏明的母女关系,她几乎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她来前早就想好了对策,只是当容昭冰冷无情地说出那些条件后,兰氏又犹豫了起来。
容苏明对此并不心急,捕猎一般,只是徐徐诱之:“你这回可要想好了,签下这份契约书,只要我在,你余生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那几个可怜孩子也不必再跟着你遭人白眼,吃苦受难。”
兰氏不语,从腰间摸出杆竹制烟杆儿噙在了嘴里。
“年前我会来拿契约书,你慢慢考虑就是。”容苏明短促一笑,似是自嘲,片刻不留起身离去。
兰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望着容昭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女儿像父,容苏明无论是身架还是相貌,都遗传了她父亲七分,尤其是走路的时候,肩膀微垂头微低,眼睛瞧着脚下路,自顾阔步向前走着,旁的什么都不管。
没人知道,在这一刻,兰氏脑子里想起的,究竟是她家容昭的父亲,还是那些让她割舍不了的爱恨。
容让你前脚走出宅门,后脚就被匆匆而来的许太太劫进了许家的马车。
“花龄说你答应了这门亲事,”许太太乐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关心门里的兰氏如何了,拉着容昭的手叠声追问:“花龄之言可是当真?”
在某个瞬间,容苏明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疲惫,耗尽心血,对人生无望亦无盼,乃至再也无力活下去的——那种疲惫。
“当真,”她闭闭眼,无波无澜回答许太太道:“就请姑母着手为侄女准备成亲礼罢,花掌柜的意思是愈快成亲愈好。”
许太太大喜,几乎要在马车里跳起来庆祝:“容家列祖列宗保佑啊,我家苏明终于要成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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