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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的隆冬,容苏明胞妹容筝容灵澈因病而离世,容苏明擗砞大恸,下令闭封家中诸多屋舍,散去几乎所有大小仆使,只留以何妈妈为首几人在侧照顾日常。
    容家的正门,也再不曾开过。
    为准备容苏明婚事,许太太将容家主要几间屋舍做了修葺,还暂时从许家调派诸多仆使家丁过去帮忙,如今容苏明大礼已成,许家仆人撤走,容家院子除却未撤的红绸红灯外,其余又恢复往常清冷。
    冷清得几乎没什么人气儿。
    花春想用过饭食,薛妈妈建议她将家里仆使全都唤来见见,被花春想嘿摇头拒绝。
    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处事方式,饭后,留薛妈妈和青荷在起卧居安置她带来的东西,她自己领着穗儿来到容家厨房。
    何妈妈正站在东边屋子门口,指挥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厮,让他踩凳爬高地往房梁上挂喜宴用剩下的生肉。
    听见有人进来,何妈妈扭头看见是新夫人,忙趋步出来行礼,恭敬道:“老仆妇何氏,问夫人康安!”
    惊动其他忙碌的容家下人,一股脑全跑出来给主母夫人花春想请安。
    “家里统共就这么几个当使唤的人,现下都在了。”何妈妈给花春想逐一介绍在场几人,跟在花春想身侧走进厨房。
    穗儿随在花春想另一侧,闻言好奇问道:“昨日我瞧见家里仆使在宴席间往来,人数颇多,那是何处的?”
    “是姑奶奶打许家暂时借来的,”何妈妈两手抱在身前,如实道:“家里仆使原本颇多,六年前家主将人悉数散了,如今夫人来了,若有更多需要,咱们再上外头买也行!”
    六年前……花春想随意想了想,依稀记得六年前丰豫好像是遇见个什么大坎。
    “如此,”花春想语焉不详,向整洁的大灶台方向抬了抬手,问:“家里平素是谁主厨?”
    容家的厨房平时没人,日常由方才挂肉的小厮容迦南负责维护。
    何妈妈将视线看过来,迦南受得其意,叉手上前一步,恭敬道:“回夫人的话,家主一年到头鲜少在家用饭,是以厨房平时不开大灶,只有吾等用小灶生火,以做一日三餐,每逢年过节时,若用主灶,家主会让铺子里的大厨过来掌勺。”
    穗儿吃惊:“家主竟如此忙碌么?”
    “尚可,”迦南不慌不忙道:“铺子里有时生意忙,家主觉得行在路上浪费时间,故日常多歇在铺子里,不过寻常休假时,家主多在家中逗留。”
    花春想未在这方面多问,认真转了几圈厨房,连院子里的两间粮仓和三间储藏室都好奇看过几眼。
    其中一间储藏室下面有个地窖,地窖里三四排木架,架子上整齐码着满满风格迥异的酒坛。
    迦南说,那些酒来之不易,都是他们家主跑生意时,天南海北搜罗来的好酒。
    可宝贝了。
    喜宴用剩下的食材并不多,在何妈妈安排下,菜蔬悬进院中井里,生肉挂上仓屋房梁,那些半熟的材料用冷水冰着放在通风处,估计够家里这几口吃上三五日。
    回到起卧的院落,薛妈妈和青荷正在规整带来的嫁妆,穗儿奉命出去买些常用品,花春想负着手,在面积不大的小院子里踱步。
    薛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下朝花春想说话,道:“夫人带来的这些嫁妆太多,除却日常所用外,其余需得归进库房里好生存放,夫人以为如何?”
    院子里并没有容家人,花春想隔空往屋门敞开的屋里瞅了几眼,陪嫁的那些箱箱笼笼确实占地方。
    想了想,她道:“那就着人去问问何妈妈,若容家库房里有空余,就把东西放到库房去,记得和容家的东西分开放就是。”
    “是嘞,得和容家的东西分开放。”薛妈妈点头,抬手召来候在廊下的小丫鬟桂枝,吩咐她去找找何妈妈。
    桂枝领下命令,趋步向外走去,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忐忑不知出门后哪里去寻何妈妈。
    结果小丫头心里纠结,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才出院门就迎头撞了人。
    “家主?!”桂枝被撞得后退两步,站稳后忙不迭给容苏明屈膝行礼:“问家主安好!”
    容苏明被这孩子撞得生疼,龇龇牙却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反而是温和问道:“怎的如此匆忙,有事?”
    小桂枝低着头,有些紧张,老老实实回答道:“无大事,薛妈妈要我去寻何妈妈。”
    “何嬷嬷此刻应该在后院,”容苏明温良一笑,平易近人:“让泊舟带你过去罢。”
    说着,她抬手招来身后那个和小桂枝年龄相仿的少年,吩咐他带小桂枝去后院。
    待桂枝跟着泊舟往后院走去,容苏明一回头,发现花春想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正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
    “靠在这里做什么?”容苏明歪头,抬手挠挠下颌,迈步跨进院门,忍笑揶揄道:“进来罢,堵在这儿可瞧不见城西徐公。”
    这句话冒得没头没脑,花春想却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好似自己说过类似的话,无端窘然,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好小跑着跟容苏明回屋。
    “午后我打算去许家,拜谢一下姑母和姑爹,”容苏明给自己倒来杯水,喝下几口后继续道:“需要你同去。”
    “自当亲自前去拜谢,我叫人准备些礼物,许家都有些什么亲戚?”花春想点头答应,她听薛妈妈说,容昭无亲长,她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是许太太在操持。
    容苏明喝完杯中水,抿了抿嘴,声色清冷道:“除姑母和姑爹,还有表弟许向箜一家,向箜吃着官粮,他媳妇姓郜,膝下三子,表妹向晴向晚乃双生,今岁不过才十二三,至于姑爹膝下其他庶出子女,你不必入眼,届时他们自会主动往你跟前凑,”
    边说着话,容苏明来到暖榻前,弯腰在榻旁小几的抽屉里翻找东西,边无波无澜说道:“所带礼物我早已差人备下,你不必再上心。”
    “如此,那就麻烦你了,”花春想视线落在容昭那双翻找东西的手上,心里突然有点堵,不知是因为对方清冷的态度,还是别的:“毕竟我也不了解姑母一家喜好,万一闹出笑话就不好了。”
    容苏明闭着嘴“嗯”了一声,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铜钥匙,坠着青色流苏,被她塞进袖兜。
    “我手头还有些许事情要处理,”她阔步走过来,朝花春想歪头,又抬手摸她乌黑青丝,音色柔和了几分:“午食你自己吃,我找了丰豫的大厨过来,想吃什么就让他做,或者打发人去哪家酒楼买些新鲜的回来吃,我很快回来,乖。”
    “像哄孩子似的,”花春想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偏头躲开容苏明的大手,鼓鼓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这般哄着……”
    容苏明转而捏捏她的小胖脸,肉嘟嘟软乎乎,忍不住翘起嘴角:“那就是生气了?”
    “没有啊,”花春想视线闪躲,鼻子倏而一阵发酸,别开脸嘟哝道:“我才没有生气呢。”
    容苏明虽为女子,某些方面上却有些粗枝大叶,不是太懂小女儿家那些曲折心事。
    听见花春想亲口说不生气,容苏明便当她是不生气,即使从细微表情看出这小丫头有些失落,她也没有戳破。
    安抚似的拍拍花春想消瘦的小肩膀,容家主阔步离开。
    就在容苏明迈出屋门那一刻,花春想脸上有湿冷之意,抬手一摸,发现自己竟然淌眼泪了。
    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矫情了?花春想忙用手帕擦去脸上泪水,不过……这才离开家两日,她就开始想念爹娘了,好想好想。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容家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她想念阿娘亲手煮的莲子心茶,想念爹爹做的卤肉面,想念自己的小屋子,想念院子里那架自幼玩到大的秋千。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薛妈妈忙完杂事走进来,意外看见花春想眼眶泛红,大惊,以为是方才和容昭发生了不快,忙拉着她反复询问:“和容家主拌嘴了?好端端怎的红了眼睛,莫不是被容苏明欺负?姑娘说话!”
    “她没欺负我,”花春想再度觉得自己矫情,抱住薛妈妈胳膊,将脸靠在薛妈妈肚子上,换上撒娇语气:“我就是有些想念爹娘了,嬷嬷,我好想回家……”
    薛妈妈顿时了然,紧紧抱住花春想的小脑袋,一下下抚拍她的背,缓缓安慰:“以后啊,这里就是姑娘的家了,我们家小香椿长大了,成家了,有了要共白首的爱人,要不了多久,我们小香椿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陪着她长大,教她吃饭穿衣,教她说话认字,我们家小香椿啊,以后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是的罢,会越来越好,无论是她还是她爱的人,都会越来越好的……
    午食时间将至,丰豫的庖厨今日放假,方绮梦叫铺子附近的酒楼外送来两份午食,容苏明却没动一口。
    书案上的账本簿子堆如小山,容昭两手分别拨着两个算盘,修长手指上下打动算盘珠子,数字计算行云流水,间或停顿一下,眉心微微拧起,手速也会随之放慢,当是遇到不对之处了。
    方绮梦匆匆扒两口吃食,回去坐到容苏明对面,一手执笔,一手翻着面前厚厚账本,将账目两相核对过后,再逐一与容苏明算出来的结果进行具体对比。
    这些账本,是今年下半年,丰豫商号下去收买药材所记账册,前日傍晚才从下面的分铺收全,和药铺的进出账目有矛盾之处,容苏明要尽快将之清算出来。
    本都是要交给丰豫的账房去做的事情,只是这里头牵扯到些许别的人和事,容苏明做事严谨,不想惊动别的什么人,只能拉着方绮梦和她一块亲自排查。
    偌大的丰豫总铺,只有大东家的公务室里偶尔传出两句对话,以及一些窸窸窣窣翻动纸张的动静,和吧嗒吧嗒拨算盘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方绮梦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扭动脖子,颈椎骨头咔咔作响。
    她回头瞧了眼沙漏,曲起手指扣响桌面:“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不是还要回家么。”
    “……嗯,要的,”容苏明依旧低头拨着算盘珠子,抬手挠了挠眉梢,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沙哑:“这就快算好了……”
    方绮梦不再出声,又安静等了两盏茶时间。
    很快,容苏明拨动最后一颗算盘珠子,得出最终数字,念给方绮梦后,她长舒一口气,信手拂过算盘,随意打乱各个珠子位置,看起来心情不错。
    “找出问题了,”方绮梦很快将账本递给容苏明,指住上面一家铺子的总账,似笑非笑道:“竟然藏在这里,还怪隐蔽的。”
    “还不是被咱们给找出来了,”容苏明扫一眼这家铺子,端起身边小几上的茶盏吃茶,低头发现里面只剩冷茶根,短促笑了一声:“不必声张,知会刘三军一声即可,他知道该怎么做。”
    眼神交错的瞬间,方绮梦恍惚在容昭眼睛里,看见抹一闪而过的极度厌烦。
    也是,历来人心难足,丰豫确实是块肥炙,但凡有机会,谁都想过来咬上一口。
    只有千年当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此般长久下来,容苏明怎会不心生厌恶?
    “不若就此寻个机会,将那些魑魅魍魉清理干净。”方绮梦过去提来茶壶,往容昭的茶盏里添热茶。
    容苏明要来半盏茶,吹吹热气抿下一口,干涩的嗓子终于缓解些许,怅然道:“我一直恨自己犹豫不决的性子,譬如兰氏此人,譬如容氏族人,换作是你,也许早就将这些处理干净了,你比我干脆利落。”
    方绮梦“嗐”了一声,摆手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看重仅剩的这点血脉亲情,人活在世,没有愿意当个无根漂萍的,我父母缘厚,你父母缘薄,这是天定,你羡我干脆利落,我羡你谋略不凡,都是天定,有些事,能当成折磨亦能看做历练,除却是你,换成我,乃至换作其他任何人,可是没本事拼出这般大个丰豫来。”
    容苏明眸光浮动,定定看着好友,良久,她灿然笑道:“冷不丁被你一通夸奖,我竟还有些害羞了!”
    “……”方绮梦闭闭眼,诚心希望自己能练就一身应对大东家偶尔不要脸皮的好本事,朝刻漏方向努嘴:“你就磨叽罢,左右我不用带着媳妇登许家门。”
    “是哈!”容苏明一拍脑门,忙起身收拾东西:“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方绮梦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若我是人花六姑娘,迟早为你忘东忘西罚你睡地板。”
    “她叫花春想,”容苏明收拾着桌面上的重要东西,头也不抬随口道:“春天的春,想念的想,花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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