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救站在床头前,俯视着老人已经松垮的面孔,外面医生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地钻进耳朵,如蚁虫在啃食自己的耳膜,再钻进大脑吸食自己的脑浆,吸得他整个大脑嗡嗡作响。
“都说了老人现在的这个情况不能受刺激,大声说话都听不得的,幸好这次只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那下次呢?老人家本来就有高血压,加上他的病......”
秦救双手掩住自己的脸,贴着满是石灰的墙壁滑了下来,蹲在墙根的阴影里。
手机又轻轻地震动了一下,隔着衣服几乎感觉不到,好像在暗示着发信人的小心翼翼与揣揣不安。
他划开屏幕,整整一个晚上一直到现在,他的手机页面依旧停留在最熟悉的对话框里。
此时左侧多了一条新的消息,发送时间大约在半分钟前:【早安】
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指移到输入框内,刚点下弹出来的九宫格键盘,秦医在外面喊了一声:“秦救!”
手下意识地就摁下了锁定键,屏幕重新陷入一片漆黑。
秦救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再也没勇气重新让屏幕亮起来了。
秦医正站在在外面,头发重新梳得干净整洁,用发夹高高地盘起来,碎发全部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耳朵上还挂着口罩。
“妈起了,你去买点热的。”秦医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步履匆匆的样子,应该是要去做手术。
秦医的背影挺得笔直,但秦救心里清楚她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她一直奔波在家里的两个病人之间,还要抽空搭理一下宛如幽魂般游荡着的自己。
秦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傻子。
医院外的一圈商铺最多的就是各种早点摊,几家面馆挨着几家包子店,一路过去都是热乎的香味,偶有零散两家寿衣店和扎花圈的夹杂在最边上的角落里。
祝心兰最喜欢的一家豆汁店已经开了二十多年,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瘦子,手艺好,做出来的豆汁不像别家清汤寡水的稀,是那种起沫的稠,他家店面旧但是牌子老,在那一块都很有名,人也算老实本分,但喜欢龇着一口大黄牙地嘴碎。
“哟,今儿咋是你来?你妈呢?”大黄牙挺稀罕地问。
“病了。”秦救言简意赅。
“这以往病了也都亲自来啊!”大黄牙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一边倒豆汁,“听说你爷爷,秦老,昨个夜里差点过去了,是不?”
一口气猛地提到胸口,秦救夺过豆汁,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道:“干你屁事。”
那大黄牙见了鬼一般地愣住了,半张着嘴看着秦救,吐出一个带着惊吓的“哟?”
秦救没多给他一个眼神转过身,大黄牙这才反应过来,冲着他的背影嚷嚷道:“吃火药了吧这是?和我翻扯个什么劲儿?问问这地界谁不知道你爷昨晚......”
秦救一转头,猛地一脚踹翻在大黄牙店里空着的桌子,本来就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桌瞬间裂成两半,木头渣子在空气里飞溅,上面的筷子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我爷爷怎么了?你他妈说说,我爷爷怎么了!”
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来拦秦救,生怕秦救一个没忍住把对方那几颗碍眼的黄牙打碎了。
对方显然也知道怕了,把一口黄牙严严实实地藏在厚厚的嘴唇下面。
大黄牙没了动静,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哎哟,今儿是咋了?这孩子一直脾气挺好啊?”
“家里人都病了,换谁谁不烦?”
“得,今儿黄牙板可是撞枪口上了。”
“那话说的真对,平日里看上去最闷声不响的,发起火来最吓人。”
秦救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拍在另一张桌子上,冷冷道:“桌子钱。”
大黄牙表情惊惶地连连点头,生怕他不走。
秦救扭头踏出了店门,把嘈杂的议论纷纷甩在身后。
秦救进门的时候祝心兰正倚靠在床头,双眼阖着,似乎在打盹,枕边搁着还未完工的毛衣,窗帘没拉严实,从外面透出点光来。
“妈。”秦救站在门口轻轻喊了一声。
祝心兰浑身轻颤了一下,嘴里含混地嚼着两句梦话,过了两分钟才慢慢地睁开眼。
祝心兰的目光迷迷瞪瞪地落在秦救身上,秦救在门口一动不动,等着母亲发号施令。
“来啦。”这是祝心兰第一句话。
秦救觉得自己的泪腺被狠狠刺激到了。
祝心兰有些艰难地在床上拱了几下才坐起来,朝秦救招了招手。
秦救把豆汁放到床头再坐了下来。
“去看过爷爷了?”祝心兰的语气和往日一样温温和和。
秦救点点头:“没有大事,现在睡下了。”
祝心兰点点头,目光落到床头的豆汁上:“黄牙板家的?”
“嗯。”
“他家的味道最好。”
祝心兰伸手去拿,秦救摁住她的手:“我给您倒点漱口水。”
祝心兰顿了顿,展出一个笑容:“好。”
秦救一手拿着漱口水,一手端了倒了热水的脸盆,顺手拧了毛巾给祝心兰擦了擦脸。
“小心烫。”秦救把豆汁放到祝心兰手里。
祝心兰捧着碗,突然道:“我以前不喜欢喝这玩意,但是你爸喜欢。”
秦救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祝心兰也不管他接不接话,自顾自地说着:“我刚和你爸爸在一起那会儿,这东西我闻都闻不了,每天早上就看着你爸喝,结婚后你爸连哄带骗逼着我尝了两次就收不住了,后来你爸去边界那边写信给我还问我有没有每天喝,我说喝了他就很得瑟地说我能在北京吃得惯住得惯都是他的功劳,现在人走了,当年的那几家店也就剩黄板牙他们一家了。”
秦救轻轻地握住祝心兰的手,把骨瘦的指节裹在手心。
“我昨天一晚上断断续续不知道梦到你爸多少次,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爸爸该会怎么说,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来,只可惜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和他聊过这个话题,”祝心兰的声音渐渐哽咽了,“孩子,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有些遥远了,至少在昨天晚上以前,我一直以为它很遥远,你不要怪妈妈,我现在一时半会儿真的没法接受。”
秦救摇摇头:“不怪您......对不起。”
祝心兰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刺激到爷爷,他年纪真的大了。”
“不会的。”秦救垂眸。
“之后......打算怎么办?”
祝心兰直起身子望着秦救,直到片刻后还是一片沉默,她才无奈地靠回床头:“不想回答就算了。”
秦救不是不想回答,他太想回答了,但是他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像无论回答什么,都是对某些人、对自己的辜负。
祝心兰吃完早饭喝了药就又睡了,秦救拎着垃圾从病房里出来后,秦医发来消息让他在候诊室等着,秦救在候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秦医,他远远就看见秦医的脸上更加憔悴了些。
“妈睡了?”
“嗯,刚吃过药。”
秦医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爷爷呢?”秦救问。
“醒了。”秦医说。
“我去看看他。”秦救站了起来。
“他现在不想见你,”秦医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别去了。”
秦救慢慢地坐了回去。
秦医沉默了一会儿,说:“爷爷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想听你和那个男生发展到什么地步,也不想知道他对你是什么感情,你只要把你自己这边断干净......”
“如果我不呢?”秦救打断她。
秦医顿了顿,接着道:“没有这个选项,你一毕业就得回北京。”
“我已经保了c大的研。”
“退学。”
秦救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来:“我去和爷爷聊聊。”
“你想气死他吗?回来!”秦医高声吼道,秦救堪堪止住了脚步。
“秦救,”秦医站起来和他面对面,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你或许觉得我们很残忍,但是你要想一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一扭头去了重庆,你觉得家里还能剩几个人?”
这句话宛若惊雷般集中秦救,他的双眼顿时失了焦距,发愣地看着秦医。
“妈她一直盼着你能回北京,一直盼着,她天天打扫你的房间,过年过节还在里面摆粽子摆月饼放艾草,就算她知道你根本不在家里住,”秦医的语气焦灼起来,声音快速又颤抖,“她不仅仅是寂寞,她还是抑郁症,抑郁症你明白吗?”
“秦救,你都二十多岁了,你不能不懂事。”
“那个男孩子有妈的病重要?有爷爷的命重要?”
“你们才认识不到四年!人生有多少个四年?你就以为那是一辈子了?”
“趁爷爷还没有开口让你现在就回来,你还可以回上海和他道个别,先不说他人如何,如果你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你好歹也要负责。”
“至少好聚好散吧。”
口袋里再次响起了轻微的震动,不过这次是连续的,绵延的,像锯子一样反复不断地割着秦救的胸口。
“喂?”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接电话,杜予声的声音有些迫切。
秦救觉得明明离开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他却觉得已经有四十八年那么久了。
秦救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嗯。”
杜予声颇为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出事了?”
“嗯。”
秦救听见了杜予声猛地站起来把椅子撞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我家里人发现了。”
“什么?”
“我俩。”
杜予声在对面安静了半响,然后吁了口气:“不是你家里人出事就行,其他的都不是大事。”
“杜予声。”秦救喊他。
“打住,”杜予声的声音有些抖了,“我他妈也没说这事儿小,你给老子打住,让我缓缓。”
秦救停住了。
“接下来的话你想清楚再说,”杜予声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吧。”
秦救的心脏开始疼了,手跟着抖了起来,连腿都有些站不稳了,但是他却听见自己的嘴用平缓的声音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的声音,或许是杜予声在精品店买的那只玻璃杯,可能是他在网上淘的小台灯,也好像是从胸口里传出来的,但是秦救分不清是属于电话那头的,还是电话这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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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磨刀,不知道还要再磨几章 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