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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号这一天是星期六,方杰早上时照常到了点就将铁卷门卷上去。因为天气这样热,他一般在这时节就不将里侧的两扇玻璃门开下来了,而是闭合着好开空调。太热了,在浯城的夏天是一年比一年热了,光是像他小时候那样吹电风扇是顶不住的,或许可能中暑,所以必须开空调;而且如果他不开空调,那个顾孝成一定又要叫唤,说他省钱省过了头。而在浯城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雾霾重了,方杰是记得他刚上高中那会儿还是没有雾霾这种东西的,可是像是忽然在高二那一年冬天,电视新闻上就报道本地已有轻微雾霾现象的事情,提醒居民在冬日出门一定要戴口罩。
    当时班上同学讨论说一定是因为浯城两个开发区发展轻工业了,肯定那种雾霾又或是水污染的事情就要跟着来了,同学中还讨论说什么家里一定要有净水器,出门一定要戴能防雾霾的口罩。
    而就在那一年放完寒假,同学们都回学校,带寒假作业过来进行第二学期报到,方杰发现坐在他后面的顾孝成没来,他当时还在想这小子不会是因为平时“娇生惯养”的,这富贵人就是经不起这种环境的变化,稍有一点污染或是不洁净,就马上要生病。那个时候他以为顾孝成病了,当然是暗自高兴的,巴不得这哥们因为经历了一整个雾霾的冬天,就一病不起,一整个学期都休病在家才好呢。
    结果高兴了没两天,就由同学口里得知,顾孝成那混账没来报到是因为他家因为浯城这边有雾霾了,紧忙地在海南买了一套房子,以供冬天到来时好跑到海南去度假。顾孝成他爸的朋友中有一个河南的,本来生意做到浯城来就是图浯城环境好,他又是做消防栓和灭火器生意的,这个要靠和事业单位的关系做的,他又在浯城颇有点那种人脉,就渐渐把生意做在了浯城。哪知等发展得挺壮大了,结果连浯城这块山灵水秀的洁净地方也在冬天闹起了雾霾,逼得他只能学他在河南的老乡们一样,跑去海南扎堆买房子。
    他们河南是重工业的城市,雾霾这种事早有了,比浯城要厉害十多倍,所以河南老乡扎堆地跑到海南去买房。就图它是一个旅游城市,国家也禁止在里面发展工业。海南那时的房价比现在还要便宜,三四十万就能买到很好的。不过是为了度过一个冬天而已,其实也用不着买太好,可是像顾孝成他们家又或是顾孝成他爸的那个做消防栓灭火器生意的河南朋友家里,就算是买来度过每年冬天的房子也不愿意买得太差,所以他们是没可能扎堆团购的,肯定要好好挑一挑。明知道户籍不在那里,买了房子也是没有像土地证的这种大证的,也只能是属于小产权,他们还是买了一百来万一套的那种,纯粹是要去享受的。
    方杰那时一听,原来是这样,他自己那一个冬天过得苦死了,买了一只口罩,哪知品质也并不好,仿佛挡不住什么雾霾,他也只能将就着戴了一个冬天。他那时的心思就是,如果再买一个好用的,那这一个肯定就要淘汰了,还没戴一两回就闲置的话,那买它的钱就白花了,肯定要好歹戴上一个冬天再说,到了下一个冬天,再擦亮眼睛买一只好的口罩吧。其实他后来买东西喜欢挑上半天、把钱攒了去买一个好的货品、而不肯贪便宜老买无牌不保质的货的心性就是由那个时候发起的。他受了一个冬天的罪,吸了一鼻子的灰,喉咙里老是有虫子在爬的感觉,结果顾孝成跟家人跑到海南去度假去了,连报到都不来报,提前跟班主任打好招呼说不来了。
    方杰那一次鼻子差点没气歪。他心中那时候就隐隐有一种要奋发向上的想法,想要以后也做起一门生意,也过上比较好的生活,不要一直紧巴巴的,手头从来不活便。如果不是因为那时在心里埋下了种子,他或许日后不会“铤而走险”地选择做起韩风创意文具的小生意,而是会选择规规矩矩地去公司里给人打工。
    只可惜,多年以来,他爸老方一直拖他的后腿。成天到晚的不是这个事情要他弄一下子,就是那个事情要他帮一下子,害得他书也没办法专心读,考的学校也没什么好的。好在大学时还算学到了东西的,否则毕业时要是一技不支,那还拿什么资本来做现在的这个小生意。
    方杰由高中那时起就想着奋发的,要努力地过上一种好日子。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事情摆在他面前,会是要他靠顾孝成过上一种好日子,而不是单纯地通过他自己的努力而过上一种好日子。这让他一时之间反应不及,有一点没办法接受会是这样的。
    可又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原来还可以这样?靠着他过吗?真地要这样吗?
    他没有办法回答他自己,顾孝成总是隐约地会跟他表达一下:不用这么辛苦,你再努力赚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发迹,而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就在这里,你难道不会用吗?
    方杰没有想到事情摆在现在的他面前会是这样的。世间的常态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如果这个里面牵涉到一个人的天性与自尊的话,就难说了,让一个一向懒惰的人去努力工作是一件难事,那让一个一向勤勉的人去忽然靠接受别人的馈赠而活,也同样是一件难事。就比方说这个方杰,让他现在就靠着顾孝成而活,他怕他以后照镜子的时候都没有办法直视他自己的眼晴。
    所以顾孝成每每那么隐约地向他暗示那一层时,让他不用那么努力工作,只需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他的时候,他都当成是东风过耳,耳边风一样,听到也当成没听过的一样,又或是三两句就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而且他对于和顾孝成在一起的这种关系仍然是有疑惑的。他承认他有过心动——因为顾孝成那一次突然捉着他的手说要把他办到他那一国去。他固然是喜欢自己国家的,况且江南这里物宝天华,城市发展得也好,可是他也想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是一种很自然地去体验和去别国走走看看,就像浯城这一区的外国人这么多,人家也是来中国体验的,很正常的一件事,也不是说去别的国家就是崇洋媚外了。很多加拿大或澳洲的小地方的白人来到了浯城已经觉得这是一个大城市了,因为他们家乡也不见得多有钱,跑到中国来看一个二线城市都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慨叹,很难想象他们要是跑到北京上海去会不会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地土。
    方杰也承认他们之间是有过激情——那几次要是不叫激情的话,那他也不知道什么样鱼水之欢才能称得上是一种激情了。
    可是,他还是存有犹豫的。他完全地接受了顾孝成的话,就意味着他自己走进了一扇门,进入了一个同志的圈子,而在身后亲手将异性恋的那扇大门关上了,可能是永远的关上了。第一次的情^欲体验是和男人在一起的,这种身体的感受不知会不会带来一种惯性与羁绊,假如和顾孝成之间的关系无果,那结束后,他或许会因为这种惯性而主动去寻找下一男人,而不是就此与同志世界作一个了断,转投女人的怀抱。他可以不因为肉体关系而对某个男人产生爱意,可是他或许将来逃不开这种身体上已经形成的习惯。
    就因为他现在处于这样的非常时期,他这几个月里作出的选择会有那样长远的影响,他不能不说是得慎重的。顾孝成会永远都想要和他在一起吗?顾孝成不是牧羊座的人,应该不是单纯地只是想享受把人追到手的刺激感。顾孝成家里又怎么说?要永远和他这样不见天日地保持着这种关系吗?顾孝成心中思量过这个问题吗?还是他自己也根本没想过那种问题,只是一味地胡来,想着跟他过一天算一天的?
    这些问题,方杰不得不想想。
    但他也不是总是愁云惨淡似地想着这些问题的,毕竟是一个男人,成天“儿女情长”的多丢脸!反正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这时候正坐在小店里,处理着一些售后问题。顾孝成人一晃,又拿了张椅子坐到他身后了。
    看他在电脑上回复一个给差评的近乎于谩骂的评语:亲,给您添麻烦了我们十分抱歉。这边客服已经将问题反应到厂里去了,一定尽快跟进。
    顾孝成抬眼看了看,先问了一句:“不是差评师吧。”
    方杰头都没抬,说:“就算是差评师也得这么回。我一看到有问题的评语都这么回,统一的。一句都不能吵,吵一个字的话,就算是你有道理,让别的买家看到了也十分难看,就觉得你是一个手工作坊里的,生意做不大,你哪怕说得再有道理,有理有据,人家看的都是你的笑话,你就分分钟变成一个泼妇骂街的形象,就像是那种往地上一坐,跟来往的人说‘各位客官你们给我评评理啊’,我才不要那样呢。还不如像我这样统一这么回评,然后周一再给人打电话跟进。”
    顾孝成看了他两眼,说:“没想到你还有些心计嘛……”方杰回过头来瞥他一眼:“是啊,我能没有心计啊?你不是还跟我爸暗指我拜金吗?什么没个三五百万连碰都不让碰一下子,——哪个拜金的人是没有心计的?嗯?”
    说完就回头了。顾孝成一听,忙赔了笑脸,一脸犯贱地把胳膊都搭到他肩膀上去了,说:“哦呦,我那回不是说了吗,是说想引你说两句话,你怎么还记到今天呢?”方杰头也没回,拿笔记了点东西,一边说:“我就是懒得跟你在嘴皮子上面计较……你每回还老是得寸进尺的。”
    顾孝成右胳膊搭着方杰的右肩,整个人趴到了方杰的左肩上,点点头,问:“哎?方杰啊,你刚刚说的道理倒是那么个道理,只是,这个……你有客服吗?你有厂吗?弄了半天你网店里的客服就你一个,一人分饰几角,而且那些加工厂又不是你的,你却说得像是你这芝麻大的小店有多大规模似的,——我就问你丢不丢人……”
    方杰本想动怒,而后一想,一旦动怒,就中了顾孝成这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干会磨磨嘴皮子的贱人的奸计了,于是,他神色动也没动,就撇撇嘴,没有要接碴的意思。顾孝成见讽嘲他竟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于是还动了动右胳膊,非得要方杰对他有所回应。
    方杰被烦到了,一回头,说:“我丢我的人,关你啥事!”说完,右手放下笔,往上一举,把顾孝成的右胳膊往后一丢。
    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外面日头酷烈,方杰向此时正紧闭着的门扉一看,光线恍惚中,竟看不清是谁在敲门。方杰倒是第一反应坐得离顾孝成远了一点,再将手摆在眉毛那儿,挡去了一些光,看清了门外的是他爸的房客小秦。
    他起来去开门,要把小秦让进屋,小秦则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说他是要去上课的,正好经过这里,看见他坐在里面,就在门口打声招呼。
    方杰问他去上什么课,他说就在宝石广场有一家英语补习中心,他最近“下血本”报了一年的英语补习课程,要两万呢,不过他分期付。方杰则问他不是在日企上班吗?怎么还要补英语。他则说这年头在日企也得要有英语沟通能力了,平时不补习就只能等着以后被淘汰。
    方杰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那小秦就去上课了。
    方杰关上门,走回桌边,一边往下坐,一边问顾孝成:“刚刚他没看见吧?刚刚那个是我爸房客小秦。”顾孝成耸耸肩,说:“能看见什么?不就是勾肩搭背,又不是什么夸张的举动。”方杰也耸了一下肩,说:“唉,不管了,应该没事。”
    顾孝成听见他们刚刚的谈话了,凑近了一点,问方杰:“哎?对了,你过一段时间问问他上得好不好,要是好,你也报名去那个英语学校算了。上一年,把口语练练。”
    方杰无动于衷:“把口语练练?我现在书面的都困难,你还让我练口语……”顾孝成则说:“总得练吧……才两万块钱,我给你出了!”
    说得如此之“义薄云天”,第二天他去那学校先打探了一下情况,看到一堆如花似玉的美女英文老师,都是二十三四的年纪。他就又灰溜溜地回去了,跟方杰说:“我跟你说,那个什么英语补习的地方不要去,都是骗人的,我在外面听了听,一个个发音要多不标准有多不标准,听得我尴尬癌都犯了,还教人呢!这不是骗人吗?别去花那个冤枉钱,你到时候每天上线,我单独教你!”
    第30章
    对于顾孝成这个人的专断, 方杰心中还是有所了解的。一时一样的,前一天还说着要他去补习,第二天又说不让去了,方杰反正就只是听着,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波动。他其实是想着,再过没有多久,顾孝成就要回那边去了,而他自己则可以静下来,在一个人的时候, 可以好好想想这些事。
    之前顾孝成在那天晚上,抓着他的手跟他说,会找一个中介把他给办到纽国去的时候, 他也只是因为将有可能体验到新鲜生活而激动了一下,也因为顾孝成把话说得那样真诚而感动了一下。可是再细想想, 其实这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如果要去的话, 他还得学英语,而他最烦的就是去学鸟语。
    他是一个对空间结构又或是色彩十分有概念的人,比方说用解构主义去设计切割他的小文具模型,又或是将一些二维平面性的文具——纸张、纸胶带那些,给进行繁丽的配色着色却又不显得俗气。可是, 他对于学语言这样事情就最是头疼的了。
    就像画画与唱歌不太通一样,许多服装设计师都是音痴——当然不是全部,只是音痴的比重比较大罢了, 还大有那种越高端知名的就越音痴得厉害的趋势。要是方杰音乐好,那学一门什么二语应该是容易的,可问题是他所有的脑细胞都用在了结构、图形与色彩上,大脑中这一个区块的比重大,就相对地把学习语音语义的区块挤压得很小,得不到开发,这意味着如果他要开始下功夫学这鸟语,他的这个“万事开头难”要比别人的开头难还要难上好几倍,更何况他以前在学校里英文这科就不是很好。
    按照顾孝成的说法,再过一年半,他就得去那个纽国了,而在那之前,他只有这一年半的时间,他能学得会吗。
    他心中有些犹豫,就在顾孝成跟他说让他以后天天上线,他要单独教他英文之后,过了没几天,他又转转宛宛地去找顾孝成说了一下这个事情,他起码得表达一下他的看法,他说:“其实……要么我到时候不去你那里了……”顾孝成一直盯着他看,似乎对他的反悔带了一点愤怒的情绪,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想了想,我那个英文是学不会的了,你以前上高中时也看到的,我英文拼死拼活地能过一百分我都高兴死了。而且是死背的,一考完就全忘了。我到时候如果去你那里读书,我相信还得要我考什么雅思、托福的吧,我连高中英语都搞不定,我还怎么去考那些难的试,更何况接下来还要用全英文念一个科目的研究生……我、我不行的。”
    顾孝成一听,原来他是怕他自己英文学不会,而不是想不信守那天晚上两人口头上说好的事情,他说:“嗯,这个不怕,你这段时间能学一点是一点。到了那里去还有语言学校的,有那个生活环境,再在那里上语言学校,不是学得很快吗?”方杰犹豫了一下,说:“还要语言学校?我……”他本来想说:我没有那么多钱,这一年半里,就哪怕是读研究生的钱我可能都没有办法攒到。
    可是他想了想,觉得顾孝成可能会说“那些钱我会帮你出”这样的话,而他不想自己说出口的话就像是在变相地要钱似的。
    话说到了现在这份上,已经说不下去了。顾孝成端相了一会儿他脸上的神色,只说不要再想了,等到时候船到桥头就自然直了。他也只能点点头,反正顾孝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已无力辩驳,活在一个专断的人身边,就总有一种时时刻刻被弹压住、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感觉。人生的大方向上似乎一点主也做不了了,只能被那人去安排。
    这样的感觉并没有十分地好——确切地说,是十分地不好。
    方杰不想自己越过越像一个女人一样,在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连自己的生活方向都把控不了。
    男人也分很多种,有些男人遇上家庭富有的女孩,是忙不迭地要贴上去,并且也不觉得这样是恬不知耻的;而有些男人遇上富家女,就总是觉得相处起来感觉不对,就是不想攀高枝,还会主动提出分手。
    问题是,方杰这个穷酸的小子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富家女。他有时想想,就觉得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要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富家少爷,要是温柔好控制一点倒也罢了,可问题是那是一个集专横与狡诈与一身的一个人物,你跟他讲理的时候,他不讲理;你跟他不讲理的时候,他比你还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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