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去邻村拜访了老先生。
老先生和任明卿多年不见,久别重逢很感伤,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他们两个哭成一团,庄墨则撸起袖子,帮老先生修了他那盏时亮时不亮的灯,又把家里一些有隐患的脱胶电线全给换了。他从后备箱里搬来家用电器的时候,老先生终于从伤感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你……你这是干啥子哟?”
任明卿坐在床边跟他道:“耶耶,我现在赚钱了,想给你造个砖头房子,庄先生说你这个木头屋有隐患的。”老人家只有一丁点退休工资,生活条件着实不太好。
老先生连忙拒绝:“你们这是干啥子哟!我都半截身子入土,别花钱!别花钱!”
“这都是阿芷的一点心意。他是大作家了,给你盖个房子,也花不了多少钱。”庄墨说着,把专为老人设计的家用医疗宝拿出来,跟他讲,“他没法陪在您身边尽孝,就给您买了这个,以后我们在手机上就能查看您的身体状况,我们出门在外也放心。”
老人这辈子无儿无女,感动得直抹眼泪。
在老人家吃完午饭,两个人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跑到村长家里商量造房子的事儿。庄墨跟徐静之打过招呼了,三层楼的农村房子,便宜又简单,连城的施工队可以顺道接了这个活,只消让村长在施工期间找个地儿安顿老人家。庄墨还多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老人家找个淳朴的村妇做保姆,平日里给老人洗洗衣服做做饭:“老爷子身体硬朗,照顾起来还是蛮方便的,一个月我们给五千。”
这在凤河村是一笔巨款,村长忙不迭地答应自己媳妇会亲自照顾。
两人这才安下心来。
因为玄原和徐静之还没回来接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去凤河中学转转。
任明卿一走进安老师的小木屋,眼神明显变了,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亲手拂过他熟悉的一本本书脊,抚摸安老师书桌上他刻下的痕迹,最后习惯性地坐到了他靠窗的、带流苏的小垫子上。他看着窗外的阳光,听见操场上传来的孩子们的笑闹,嘴角扬起了安闲又幸福的微笑,模糊了时光。
他坐在那里,讲了很多关于他和安老师的事。他讲他刚认识安老师的时候,脏得跟个泥猴一样,安老师把他按到水里狠狠洗刷了一顿,这才让他养成清洁卫生的好习惯。他讲,他小时候很贪吃,不管饱没饱,看到东西就往嘴里塞,好几次吃撑到发高烧的地步,都是安老师背着他去村子东边的卫生院打吊针。
“我刚转学到B市,看过一阵子心理医生。”任明卿突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跟庄墨坦白,“我出去的时候还小,对安老师很依赖,他要回凤河,我很害怕,一听不见他的声音就哭。他就整夜整夜地给我打电话,看了大半个学期才好起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闪躲,表情也是惴惴不安的,心里很虚。他其实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没坦白,他曾经犯过罪,但他实在没有勇气跟庄先生说,他怕在庄先生眼中看到失望。
只是他本性纯良,如果有一点不坦诚的地方,就要把剩下的所有剖出来给他看。
他忐忑地等在那里,等庄先生的回答,等来的是庄墨摸摸他的脑袋。
“都过去了。”庄墨道。
他不知道,他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接受他的一切,才会出现在他面前。
任明卿松了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走到一边,去翻看安老师的抽屉。
他竟然在其中翻到了《士官长》的手稿:“这是什么文?我怎么没见过?真奇怪,安老师的文章我全搜集起来了的。”
庄墨眼见任明卿真的认认真真看起了这篇文,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任明卿第一次看这篇手稿,应该是在他人格分裂的前几天。后来高远出现以后,把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全都删除了。所以任明卿觉得自己没读过《士官长》。现在他看见了,会怎样?
想到这里,庄墨赶紧上前抽掉了他手上的稿纸。
任明卿一愣,笑道:“怎么了?”
“别看了,他们来了。”手机适时地响起,给了庄墨一个理由。
“那能带上么?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任明卿道,“主人公高远很有魅力,是我向往的那种人。”
庄墨赶紧把手稿锁进抽屉里:“走吧。”
果然,不论来多少次,任明卿还是会被高远吸引。
这对庄墨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回B市的路上,徐静之在大家的鼓励下,打开了那封尘封已久的信。
信里,徐安之平静地叙述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抱歉没有照顾好自己,让父母双亲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儿子不孝,幸好还有静之。我是个自私的哥哥,做了最爱的事,过了任性的一生,却把责任和重担都交给了弟弟。”徐安之隔空喊话说,“以后就靠你了。”
徐静之的眼泪打湿了信纸:“好,好,你就安心走吧。”他也该长大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们多费心。我的全部遗产放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里,我收养了一个孩子,我把钥匙交给了他,希望爸爸能够妥善安排好他的遗产继承。”
徐静之和任明卿对视了一眼。
“对不起。”徐静之知道任明卿这几年过得并不太好。如果他没有藏起这封信,任明卿一定会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地长大。哥哥之所以要特意把保险箱让父亲保管,一方面是因为任明卿年纪还小,另一方面也是想让父亲注意到他吧。若是在父亲的羽翼下,他不会受一点点伤害。他因为自责,耷拉了脑袋,半点没有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了。
玄原亦是在一旁不太自在地清清嗓,脸上的红晕出卖了他羞耻又惭愧的内心。大哥还特意跟自己也嘱咐了一遍后事,结果他们俩,谁都不靠谱。
任明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歪着脑袋灿烂一笑,露出小虎牙:“没关系。”
庄墨驱车载他们到花旗银行,按着客服经理的指引找到了徐安之的保险箱。任明卿取下了脖子上的钥匙,郑重地将它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是徐安之的工资卡,数字并不惊人,但足以让任明卿完成学业。另外,还有一叠稿纸。稿纸最上头用便签纸写着一个QQ帐号以及密码,是四海的作者号。
“这是……”
“大哥让你接手他的作者群,给里头的小作者讲讲课、改改文。”玄原这次把四海的临终嘱托讲得清清楚楚。
任明卿撕下了便签纸,底下的稿纸整理得整整齐齐,他发现那是《浩荡纪》最后一部的大纲。
他取出大纲,紧张得手抖,就像最终考完试的学生拿到了标准答案,想看又不敢。
徐静之一把抢过稿纸,帮他迅速浏览一遍,然后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怎么了?”任明卿忐忑道。
“我哥跟你讲过思路?”
“没有……”
“你们写故事的人真奇怪,就好像你跟他长了同一颗脑袋似的。”徐静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小师妹最后没嫁给林澈,出去仗剑天涯了,还自创了个门派……哪个女主角不嫁给男主角啊?!——诶,保险柜里怎么还有个戒指?是送给你的嘛?”
玄原抢过来塞到任明卿的口袋里:“没错。”他参与了这个戒指背后的故事,见证了一段完美的爱情因为男主角的离世而变成了永远的缄默。既然男女主角业已错过,小年再也等不到四海,那这枚戒指就如大哥所愿,留给任明卿作遗产吧。
任明卿在他身边捧着稿纸,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激动到落泪。故事是一代人讲给一代人的,他最终不辱使命,完成了这一次传承。
他拿出手机,按照便签纸上的信息输入五年不曾登录的作家号,尘封的消息通过漫长的时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在终端。他进入置顶作者群,发送了一条无比简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