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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剥着荔枝说不气,“我有过圣眷,已经足了,不能一个人霸占人家一辈子。宫里哪儿有什么两情长久呀,都图新鲜。今天瞧你挺好,明天又觉得她不赖,就这么轮换着来呗。我要盯着他,我得气死。再说他不是我的,他给我一个孩子,我那妮儿才是我的。进宫就得看开,你也和三玉说说,别陷进去,爱皇帝?”她嗤地一笑,“爱皇帝的都是缺心眼儿。”
    颂银才发觉这人活得通透,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她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大概上回要催生,已经是她想得最多最功利的一回了。现在事儿过去了,知道自己没有当太后的命,三饱一倒就成了她剩余的人生目标。
    让玉和皇帝见过一回,颂银担心她委屈,晚上追问她,她支支吾吾搪塞了半天,最后说:“挺俊的人,比马蜂好看。”
    女孩儿爱拿美丑做论断,这点不能怪她,颂银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先前和她透露过皇帝的癖好,不能细说,只告诉她皇帝喜欢男人。让玉听后很震惊,但是依旧决定进宫,这回见了面,似乎并不失望。毕竟皇帝的外在条件很好,年轻轻的,有气度,又掌着万里江山。让玉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和人说过几句话就开始朝思暮想了。两天没下旨,她念叨了两天,坐立不安地嘀咕着,是不是自己长得不够美,万岁爷瞧不上?还是自己那时候表现得不好,谈吐什么的让万岁爷嫌弃了,所以光只她一个人感觉不错,人家根本没往心里去?
    颂银开始替她忧心,“宫里女人太多了,个个都是美人,你进去了且要空守着呢。我是想,不来旨意倒更好了,这事宁愿没有发生过。”
    让玉说那不成,“佟家的基业不得巩固吗?我起先是为家里,觉得跟谁都是跟。后来不是了,见了人,觉得真是好,说话轻声细语的,我觉得他人不错。”
    颂银有点发愣,轻声细语的,那不是陆润吗?她进宫快三年了,每回见皇帝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忽然发火了,要她的脑袋。他确实对她也没有过什么好脸色,这回见了让玉能和煦说话,这么看来下旨是早晚的事了。
    果然圣驾巡幸荣返后给内务府发话了,因为只晋了个常在,没有太复杂的遣词。太监上佟府传谕,一家子磕头谢恩,然后把让玉一通打扮送上小轿,就那么进宫了。
    太太哭得肝肠寸断,死了一个,一个进宫,等于前后没了两个。她不敢抱怨,不敢嚎啕,掖着嘴喃喃,“白操了心,最后都没了。”
    老太太板着脸看了她一眼,“嘴上留神!让玉进宫伺候皇上,你这做额涅的脸上也有光。等将来晋了贵人、晋了妃,你且能递牌子进宫瞧她呢,怎么说得白扔了似的。”
    太太忙住了嘴,追出门,看那一顶小轿悠悠去远,哭得气都倒不上来,最后被架回了卧房。
    妹妹进了宫,颂银理所当然要多照应。惠主子因为打小和让玉也有过几面之缘,殷情留她在了永和宫。到别人宫里主位厉害,这些从位日子难熬。她们好歹算旧相识,有她照应着,让玉还能轻省点儿。
    奇怪的是连着几天皇帝都没有召幸,颂银也捏着心,就怕敬事房来报翻牌子了,那丫头要受苦。可真到了时候,她也顾不了她,只有让她自求多福了。
    她近来忙,宫里、圆明园两头跑。八月里秋老虎正张狂,圆明园是个多水泽的苑囿,太后有令中秋在那儿消暑,因此从九州清晏到方壶胜境,都得提前搭好天棚、设好戏台,以恭候主子们驾临。
    转眼到了正日子,花灯如云,满目锦绣,无数的宫女太监要调度,因事先都安排好了,一切都还有条不紊。其实最忙的是开头那一阵子,宗室进园子,那些女主儿难伺候,要这要那的。等到把所有人都照顾妥当了,她就能够忙里偷闲了。
    人太多,皇亲国戚们往来不断,负责警跸的侍卫们却必须钉子似的扎在那里,一动不许动。颂银四处找容实,没看见他的身影。她手里托着一盏酥山,是惠主儿弄来赏她的。酥山底盘是冰,上层是乳酪和酥油,做成个极其精美的牡丹花,放在冰窖里冷藏。待要用时才拿出来,存放不住,很快就化了。她挺着急,又不能正大光明找人,只能在人群里左顾右盼。
    忽然胳膊被拽了一下,用力之大,差点让她磕倒。还好那人留情面,又托了她一把。她很恼火,张嘴要骂,可是借着灯笼光看清了他的脸,立刻吓得噤住了声。
    ☆、第36章
    “六爷您在这儿呢?”她蹲安行礼,“我先头没看见您呐,您从哪儿来呀?”
    实在因为他奉旨点兵,太久没有出现,她几乎要把这人给忘了。今天猛看见他,发现那脸暗沉了不少,以前像《群英会》里白脸的奸雄曹操,现在像《车轮战》里黄脸的宇文成都,看着既剽悍又凶暴。
    他口气不大好,“手里端着什么?”
    颂银咽口唾沫,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是惠主儿赏我的酥山……”
    她话没说完他就把盖儿揭开了,边上有银匙,他一点儿没客气,夸了句好奴才,直接把牡丹花挖掉了一大半。
    颂银张口结舌看着他把酥油填进嘴里,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她这是要拿给容实的,自己都没舍得吃,最后竟便宜了他。做主子就是这点好,奴才的人都是他的,更别说一点吃食了。可她不太高兴,今天当班的都很忙,容实肯定饿着肚子,她心里惦记他,和所有陷入爱情里的姑娘一样,有了好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心上人。现在莫名其妙被人抢了,虽敢怒不敢言,但恼火是必然的。
    豫亲王呢,倒不是真饿或者嘴馋,他不喜欢吃甜食,知道她藏了东西要给容实,存心破坏罢了。看看这被摧毁的牡丹,他觉得心满意足,随手把勺儿扔了回去,“太甜了,不好吃。”
    颂银嘴角抽了抽,很想骂他两句,可是没胆儿,只是僵着脸一笑,“这本来就是女孩爱吃的玩意儿,必定不合六爷的胃口。”
    他哼笑了声,“你端着,打算送到哪里去呢?”
    她不好说找容实,敷衍道:“方壶胜境人太多,我原想找个清静地的,没想到孝敬了主子,正好省得我动嘴了。”说得酸溜溜,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他毫不在意,“主子吃你是赏你脸,你还不乐意上了?那我着人再给你弄一盏来,这样成不成?”
    他弄来的还有什么意义?颂银说不必了,“我也不饿,本来得了好东西就应该先紧着主子的。就像您说的,吃了是赏我脸,我哪儿能那么小气呢!”
    他慢慢敛尽了笑容,有些散漫又有些轻蔑地看着她,“我去房山好几天,你想我没有?”
    颂银被他问得一愣,啊了声,“我想您干什么呀?”琢磨一下回答得不对,又要惹毛他了,忙补充了句,“我的意思是您奉命巡视八旗,是为皇上办差,我和阿玛也提起您,说六爷不在怪冷清的……那个,你这程子辛苦了,瞧瞧都黑了!要是早知道您回来了,我应该上府里请安才对。”
    他摸了摸脸,“果真黑了不少吧?”
    她又借着光仔细看了他两眼,“是黑了,不过看着也更健朗了。”
    他嗯了声,“跟着一块儿练习骑射,一睁眼就在大日头底下跑,确实晒得够呛。”说着乜斜她,“看样子你是不会想我的,我在外头倒挺想你。”
    她心头又蹦达一下,心说您想我干什么?几天没收拾我您手就痒痒吧?可她得知趣,还得感恩,奉承着笑道:“那我怎么敢当呢,六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指派我,自己抽不出空来,打发底下人也一样。”
    她避重就轻,愈发让他不舒服。她现在真把心放到容实身上了,这可不大妙。要论认识时候的长短,他不比容实来得晚,四年之中零零碎碎的一些接触,也不比容实少。眼下确实有点懊悔,自己的棋子摆布着,居然打算倒戈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怕就怕她被容实拉拢,佟家似乎也有投靠皇帝的意思。他一回城就听说佟家把一个闺女送进宫了,这下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很气愤,被他们合伙摆了一道,这还得了?
    可是不能表现得过于露骨,反叫她看笑话。他平了平心绪,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手段惩治她。
    今夜月色奇好,大如铜盘的月亮白惨惨地挂在天上,透过花树的枝桠看过去,颇有丹桂婆娑疏影在的意境。他望月许久,负手问她,“我听说广储司失窃了,恰好我不在京里,也没帮上什么忙,如今怎么样?”
    颂银道:“劳六爷挂怀,是两个库丁穷疯了,趁开库之际偷运出去的。后来交慎刑司严查,已经将赃银追回,眼下事儿过去了,请六爷放心。”
    他自然知道过去了,不过协查的又是容实,觉得哪儿都有他,叫人不耐烦。他轻轻吁了口气,“我近来在外,别的不忧心,只忧心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容实那里只是做戏,我对你另有安排。那天太后召见你,说了我要娶亲的事吧?你说过要当第一等,我把那个位置留下了,等着你来坐。”
    她感到惊慌,她以为混水摸鱼,摸啊摸的他就忘了。没想到他会亲口提起,把话摆到明面上来,她就有些无力应对了。她嗫嚅了下,“六爷,我何德何能,蒙您这么赏识……佟家不过是内务府,管着吃喝拉撒的事儿,您要真娶了我,岂不叫人笑话吗。上回说的那两位真挺好,您从里边挑一个吧,等以后福晋养了儿子,您对朝廷也是个交代。”
    他皱了皱眉,“你这么尽心为我着想,孝心可嘉。不过我不愿意接受,该怎么样,我自己有数。侧福晋生的儿子,只要我愿意,照样也能是世子,所以是不是嫡福晋所出,一点都不重要,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噎了下,“可是六爷……”
    “叫我燕绥。”他简直一副恩赐式的口吻,“很少有人能得这个特许,除了太后和兄弟们,谁也不敢直呼我的名字。今儿爷给你个赏赉,准你私底下这么称呼我。横竖将来是一家人,我的福晋用不着人前人后都管我叫六爷。”
    颂银心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这名字可不能乱叫,叫了要负责任的。关于他嫡福晋的名分,她一点都不眼热,她就想和容实在一起,当个少奶奶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什么特权,也不羡慕他的王府花园,容家那个燎了屋顶的园子就挺好,大小正合适。家里人,老太太、太太、容学士,都是易相处的人,比太后强百倍。
    他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什么?他有钱,佟家也有啊。他有权,佟家不靠他的权活命,所以暂时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阿谀他。
    颂银端着盏,朝他蹲了个福,“您抬举我,我要是推辞就是不知好歹,可我自问没有那个底气做您的福晋。我是内务府包衣阿哈,蒙祖宗庇佑才混了一官半职,您和我在一起是自降身份,我不能这么连累您。况且……”
    她说着顿下来,似乎很犹豫该不该出口,他早就已经料到内容了,接了她的话茬道:“何况你心里有人,你真的喜欢上容实了,对不对?”他铁青了面皮,“你好大的胆子啊,背着我做了不少手脚,你只当我聋了瞎了,看不出你们打什么算盘?”
    她愕然抬起眼,“六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硬,“述明的脑子怪好使的,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把闺女送进后宫,等着万岁爷给你们抬籍,好彻底从镶黄旗脱离出去,是不是?”
    颂银愣住了,他到底不傻,全被他料到了。可越是慌,越是要勒令自己冷静。整个紫禁城都已经知道皇帝册封了佟家三丫头,要想瞒他是不能够的。她得想想拿什么来应对他,这时候不管何种借口都不能让他消疑,似乎只有把原委说出来,再加工一下,让佟家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一种无奈,或许能够暂时蒙混过去。
    她冲他肃了肃,“您先别生气,听我和您解释。您这阵子不在京里,好些细节您不知道。就您先前说的广储司的案子,万岁爷震怒,原本是要借机开发佟家的,我找了圣驾跟前的陆润替我说了一车好话,才把这次的风波平息下来。我和阿玛商量了,近来万岁爷不信任佟家,这时候要是不做点什么,我们在内务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六爷也不愿意看着佟家一败涂地吧?送我妹子进宫,家里人何尝舍得,可是不这么做,佟家一旦倒台,就不能再为六爷效命了。至于您说的抬籍,我们从来没想过。我妹妹进宫不过是个常在,到如今也未进过幸,万岁爷对咱们还是三心二意,这个咱们心里都知道。眼下是不求扬眉吐气,只求能自保。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六爷再误会我们,那可委屈死奴才们了。”
    他看她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掂量的神情,暗里赞叹好一张巧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皇帝信不信任他们,他自有论断。但是把人送进宫,就是给皇帝开了扇天窗,随时可以借由这个名义,把佟家从镶黄旗拽出来。自作聪明,把别人当傻子,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追究也晚了,还不如来谈谈以后。
    “如果皇上抬了佟家的旗籍,那可怎么办?眼下趁着还有说话的余地,咱们商量商量,如何让佟家继续留在我手里。”他抱着胸,肩上金丝夔龙绣,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跳跃出金芒。他的脸半在明处,半在暗里,“你同我说说心里话,佟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还愿不愿意留在镶黄旗?”
    怎么说?说不愿意吗?颂银违心地应个是,“我们是六爷的奴才,祖祖辈辈都是镶黄旗的,自然愿意留下。”
    他还算满意,曼声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三姑娘进宫不过是个常在,位分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你成了我的嫡福晋,皇上还有什么理由给你们抬籍?把我的福晋一家子拨到他那儿去吗?这话可说不通。”
    颂银发现事态变得很严重,是她疏忽了,竟然给自己下了这么个套!她心存侥幸,以为豫王福晋的位子是留给更有用的大臣之女的,没想到这位亲王不按常理出牌,真预备要娶她了。现在怎么办?推脱还来得及吗?赔进一个让玉是无用功,自己仍旧难以幸免。她想起容实,想起他的同心玉,那块玉牌在她的胸口温养着,她不能辜负他。
    她壮了壮胆,好言好语地劝谏他,“您这样,不是摆明了和皇上争高低吗,叫人怎么瞧?”
    他说:“那又怎么样?”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连皇帝都不怕得罪,还有什么能阻止他?她又试着说:“您想好了?就这么公然的?”
    她加重了“公然”两个字,他还是淡淡的,“我喜欢一个女人,碍着他什么?走,”他上手来拉她,“跟我去太后跟前,我这就要请婚。”
    他扣住她的手腕拖拽她,颂银失措之余手里的盖碗落了下来,匡地一声砸得四分五裂。她简直像上刑场,撅着屁股刹着两腿告饶,“六爷您行行好,我不……我不去……”
    他很生气,嘴里说得好听,果然一试就试出来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挠肺想要。他拖她不走,厉声道:“为什么不去?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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