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东拉西扯,似乎都是随口一说,没有经过脑子。他顿下步子看她,“颂银,我说了要娶你当福晋,你听见没有?”
她歪着脑袋看他,“您这就要大婚,您吃着碗里还惦记着锅里,这样好吗?您知道我为什么更瞧得上容实?因为容实答应就我一个。”
他讶然道:“上回你只说佟家姑娘不做小。”
她咧嘴发笑,“我阿玛只有我额涅一位太太,我想学我额涅,就得找个寻常男人。您是什么人?您是王爷,是御弟,您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吗?”她挥了挥手,“您做不到,就别多吃多占了,也给别人留条活路。我为什么和容实在一起?还不是奉了您的钧旨吗,您可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容实。本来我瞧您挺好的,您地位高,长得也俊俏,可您一下娶俩,还让我等着您,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既然如此您就好好疼您的侧福晋们吧,和她们多说说话,听听她们的想法。您一高兴,没准就把我忘啦。”
他简直有点恼火了,刚开始明明只说要当头一等,他给了她头一等,结果她得寸进尺,要做唯一。他不是山野村夫,他志在千里。巩固朝纲靠什么?最大的手段就是联姻,后宫装满文武大臣家的妹子闺女,这个乾坤就在他的手里,是可握得住的。如果只有一个,他将来的命运恐怕还不及养心殿里的那位!
可是女人有私心,从另一个侧面表示她对你有好感。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独占?
想到这一层又舒心了许多,好言好语告诉她,“她们只是用来加固宫墙的一块砖,你何必把她们放在眼里?只要你是嫡福晋,将来就能跟我入太庙,受后世朝拜,这样还不够吗?”
她挠了挠头皮,“活着都没醒过味儿来呢,谁还管死后!我就图眼巴前,您把那两个退了,再来和我说什么娶不娶。”
他觉得她是为了能和容实在一起,有意的无理取闹。他要是真听了她的,立刻就会变成众人皆知的笑话。女人的心不在你身上,花多大力气都是白搭。他想好好和她谈谈的愿望破灭了,看来只有对她施压,她就不敢放肆了。
他平了平心绪往前走,“我敬你,不想逼你,可惜你不珍惜,那我也没法子了。我是势在必得……”他嘴里说着,忽然发现边上人不见了,回头一看,她五体投地趴着,又摔了一跤。爬起来坐在地上,滚得一身的泥浆。他目瞪口呆,这人是怎么回事,下盘不稳吗,怎么又摔呢?还是上回在广济寺摔坏了脑子,变成傻子里?他头一回感到无奈,伸手拉她,“快站起来!”
她委委屈屈扶墙起身,脸上淋了雨,痒梭梭的。抬手擦了擦,手背上的青苔蹭到了脸上,污糟猫似的,压着嗓子和他说:“我近来不知怎么回事,隔三天必定摔一跤,雷打不动。我跟您说,我可能是撞邪了,那天安置完了禧贵人的棺椁,后背老是发凉。我院子里有个荼蘼架,好几回夜里看见有人在架下溜达,我一叫,他就面墙一动不动站着,八成是个鬼,从广济寺里带回来的。”她摸了摸后脖颈子,“等明天出太阳了,我上东岳庙去一趟,让老法师给我瞧一瞧,到底年轻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她疑神疑鬼的吓唬人,他知道她所想,也不会信她那一套,顺势道:“我认得几个喇嘛,你要真撞了邪,让他们拿大镲在你耳朵边上来一下子就好了,哪里犯得上去东岳庙。”
她往他伞下缩了缩,笑道:“也是,东岳庙里供着阎王爷和小鬼儿呢,去了羊入虎口。”刚说完,响亮打了个喷嚏,直射豫亲王面门,喷得他一头一脸。
他快被她弄疯了,胡乱卷着袖子擦了脸,愠怒道:“你再闹,我现在就上太后那里请婚!反正两个也是娶,三个也是娶,干脆一块儿进门算了。”
她一本正经看着他,“六爷嫌我麻烦嫌我脏,就这么着,您还娶我呢?”她笑了笑,“您再琢磨琢磨吧,到底是要个管家,还是要位福晋?或者您抠门儿,想不花一个大子儿,让我一人兼两职?真要这样,我可不干,我在内务府挺好的,有俸禄,还有官儿当,不打算换地方,谢谢您的盛情了。”
说话儿进了内务府夹道,离正门还有段路,她也不躲在他伞下了,横竖滚了一身泥,还怕淋着吗?她潦草蹲了个安,连跑带跳进了衙门里,至于那位王爷怎么样,她可管不着了。
述明看见她的邋遢模样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兔儿爷崴泥了,给淋化了呀?”
颂银笑着说:“我在六王爷跟前搅局呢,不过成效大概不怎么样,聪明人装傻太难啦。先甭管这个了,我去敬事房查绿头档,蔡和先前逮了两个太监送慎刑司,说什么奴才上了主子的炕,我不便出面,您查去吧!”
述明一听兹事体大,摘了帽子就带人出门了。
颂银慢吞吞换衣裳重绾了头,刚坐下就见洒扫处的一个小太监冒雨跑进来,膝头子往地上一点,说:“小佟总管,出事儿了。”
她唔了一声,“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往慈宁宫方向一指,“太后宫里的秀姑姑打发奴才给您递个话,太后招养心殿陆总管回事,好像是借着万岁爷伤风的由头,责怪陆总管没往上报,要开发陆总管。”
颂银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太监说:“一盏茶前见陆总管进慈宁宫的,小总管赶紧想辙吧!”
颂银胡乱挥挥手,转身见桌上放着一叠豫亲王府买办的册子,夹上就往慈宁宫去了。
☆、第42章
关于陆润的角色,其实很难定义,他是养心殿总管,是御前红人,皇帝的生活起居离不开他。他世事洞明,谨慎练达,和别的太监不一样。他对于皇帝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也许是知己、是心腹,甚至是智囊。既然联系得这样紧密,太后的发作是早晚的事。眼下恰逢皇帝抱病顾不上他,借题发挥处置了他,至少断了皇帝一条膀臂。同样是亲生的,毁了一个成全另一个,能做到心安理得,实在令人费解。
颂银一向对陆润很有好感,又因为彼此之间有些交情,他遇见了难处,她自然要尽全力相帮。
进了慈宁宫从中路上过来,还未到檐下就看见殿内的情形了。太后坐在宝座上声色俱厉,陆润跪在金砖上,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应答着,并没有畏缩怯懦的模样。
冯寿山站在外头望风,防着皇帝突然驾临。起先见人进来神情紧张,待看清了是她,便垂袖迎了上来,插秧打了一千儿,“小总管怎么来了?”
她笑了笑,“按着老佛爷的口谕,给六爷府里添置了些东西,不知合不合老佛爷心意,特送来给老佛爷过目。”说着往殿里瞅了一眼,“正忙着呢?那不是陆润吗?他怎么在这儿?”
冯寿山缩脖儿一笑,“老佛爷法办他呢,您别管。”引她到落地罩外,请她稍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她站在天鹅绒幔子后面等信儿,里头的动静外头全听得见。起先太后细数他的罪状,几乎没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件,皇帝歇得晚了,胃口减了,都怨他伺候不周。反正欲加之罪,不需要什么道理。后来听见她送了买办单子过来,为的是她那心尖儿的大婚,立刻把陆润撂到了一边。
里面说宣,没等冯寿山传话,她一脚已经迈了进去,给太后请个双安,笑道:“您上回说的那个掐丝珐琅兽耳炉,我给您踅摸着了,另命匠作处打造了一对紫檀底座,已经给豫王府送去了。还有四扇楠木屏风、乌木的鎏金宝象床、大荷叶的粉彩牡丹瓶……一色挑的最新样式,等陆总管回去的时候面呈万岁爷,再从库里拨出去。”
太后让宫女取了西洋眼镜来,倚着引枕逐个清点,问问这个花瓶,那个螺钿柜,由上至下几十样东西都很合心意,便没什么可挑拣的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瞧都甚好,把事交给你靠得住,省得我操心了。我这儿得了几匹缎子,宫妃们裁衣裳有剩下的,回头赏你一匹。豫王府眼下不知筹备得怎么样了,你去瞧过没有?”
颂银谢了赏道:“我阿玛去过,说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两位福晋的院子一东一西,也都按着礼制张罗完了。据我阿玛说庭院里收拾得很好,六爷还修了挺大一座假山,可惜老佛爷不能出宫,要不上王府瞧瞧,也可以散散心。”
太后说起那位爱子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含笑道:“我有时候倒是羡慕先帝的几位太妃,儿子在外头建了府,接出去在王府奉养。花儿一样的年纪进宫来,白发苍苍了还有出去的一天,比我强点儿。我生养了两个儿子,小的在外头,大的当着皇帝,奉我为太后,这是他的孝心,两个儿子我一样的疼。如今燕绥成家了,有了人模样,反倒是皇帝,竟叫我日夜合不上眼。”说着把话岔了过去,愤然道,“一个九五之尊,肩上多重的担子,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这会儿可好,病了密不外传,是寝宫里养着华佗,有病能自医了不成?我知道都是被那起子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调唆的,一味的献媚邀宠,竟全然不顾身子了!皇帝究竟是什么病症?内务府接了呈报没有?太医院的记档在哪里?你是御前的掌事儿,你私瞒主子病情,有个好歹,你就是生了一百条贱命也不够消磨的!”
陆润跪地不说话,解释过了,太后听见也只作听不见,所以都是无用,便不再赘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宫女送茶盏来,她忙接了呈上去,一面小声道:“老佛爷息怒,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说的是哪桩,但要是万岁爷这回伤风传医的事儿,陆润打发人报过内务府,奴才也去养心殿瞧过。主子爷不愿意兜搭,只说头疼有些发热,日精门和月华门上有太医院的人候着,叫来瞧瞧就是了。”
太后皱了眉。“你是知情的?”
颂银道是,“我先头去敬事房查档,恰好蔡和同我说起今儿圣躬违和,连日讲都没进。后来回了内务府,没多会儿就接着养心殿的信儿了。”
太后不太满意她这时候替他出头,她一说内务府知情,这戏就唱不下去了,还怎么治陆润的罪?她冷眼看着颂银,“日精月华的宫直是给东西六宫预备的,皇上有恙得传院史,你进内务府两年多了,这还不明白?”
颂银知道陆润正瞧她,她连眼珠都没转一下,陪着小心说:“万岁爷的脾气您知道,不爱大动干戈。说小病小灾的,上南三所传人要惊动大半个紫禁城,回头又劳老佛爷担心。干脆就近叫一个,开一剂表汗的药用了,说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么糊弄,其实也不是拆不破,不过瞧着豫亲王对她有意,太后心里有数,赏她个脸不再追究罢了。可是陆润的“罪状”太多,甚至连皇帝子嗣单薄的过错都算在他头上,把御前的人一律归纳为狐媚子。单是女官这么骂就算了,太监也这么称呼,分明是在含沙射影。陆润白着脸跪在那里不辩解,可那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真难把以色侍君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肯低头,太后更要开发他。高声叫冯寿山,“我就是瞧不上眼他这样儿,区区一个太监,我还不能处置了?着人打他五十板子,贬到瓷器库看瓷器去。御前另打发人伺候,皇帝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这点主我还作得了。”
太后这么一闹等于是撕破脸了,颂银倒不担心他们母子成仇,反正现在不过是维持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就算掐起来也不稀奇。她担心的是陆润,这样珠玉般的人,不该受这种迁怒。然而太后已经下了决心,动刑是在慈宁宫,一张春凳搁在台阶前,就在眼皮子底下开打。颂银心里急,不敢做在脸上,眼睁睁看着两个太监把他架起来,按在了春凳上。
宫里的笞杖是种厚厚的大板子,一仗下去威力不小,别说五十杖了,就是二十杖,下手重点儿都可能要了人的命。行刑的是冯寿山的徒弟,力道怎么拿捏都看皇太后的脸色。颂银见他们运了十分的力气,绝不留半点余地,陆润不像那些太监似的哭爹喊娘,他有他的骄傲,即便被打死也不求饶。但越是这样,太后的怒火便越炽,仅仅三杖而已,那绛色的曳撒颜色加深了,是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绸子。
颂银求太后,“老佛爷您消消火,五十等同杖毙,六爷的婚期就在眼前,见血不好,请老佛爷开开恩。况且陆润是皇上跟前的人,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真要伤了皇上的体面,岂不折损老佛爷和皇上的母子情义?老佛爷大慈大悲,上回出宫进香,可怜小叫花子还让赏钱赏点心呢。陆润好歹是秉笔太监,在皇上身边十多年了,您要打死了他,叫人说老佛爷过于严厉,皇上脸上也无光。皇上不痛快了,底下人还能痛快吗,到最后给谁小鞋穿,您想想?”
这么说来也是的,这个裉节上就睁只眼闭只眼吧,等大婚完了再说不迟。回头皇帝戆劲儿上来了,弄得燕绥不上不下就糟了。
太后长长呼了口气,抬手道:“罢了,就到这儿吧!这回只是给个教训,下次再犯就甭想活命了。”
颂银躬身下去,背上冷汗淋漓。待太后回了殿里,忙招呼左右把人抬起来,一气儿送回了他坦。
陆润一声疼都没喊,真是条汉子。他依旧在担忧,“皇上跟前没人伺候……”
颂银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很觉得难过,开解他说:“你放心,我命人给谭瑞传话,让他先到养心殿支应。你别管那些了,好好养伤要紧。”
他是个知礼的人,趴在那里顿首,“多谢佟大人相救,要没您,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
他真出了事,接下去大伙儿还有好日子过吗?颂银就是个官绅小吏的心态,得过且过着,只要天不塌,她就继续松快地喘着气儿。没到非要她站边的时候她会中庸,夹着尾巴做人,像他阿玛蒙混的那十年一样,继续刀切豆腐两面光。所以救了陆润不单是为报恩,也有在皇帝跟前邀功的意思。不过嘴上到底还是要客套的,“你说过不稀罕钱财,攒钱不如攒人情,现在这话看来真有道理。咱们是有来往的,难道我还眼看着你被打死吗?”外面小太监领着太医过来了,她弯腰说,“我那儿还有事要忙呢,就不多呆了。让他们伺候你用药,我明儿再来瞧你。”
他嗯了声,把脸埋在臂弯里,没有动静了。
颂银退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看,剩余的两串葡萄已经紫得发黑了。那层层叠叠的叶子日渐枯黄,显出秋日的萧索来。
回到内务府,她阿玛已经办完案子了,正坐在案后愣神。她叫了他一声,“怎么说?有头绪没有?”
述明两手耙了耙头皮,懊丧道:“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说是撞破过一回,本来求着告着不让说的,结果一打架,什么都忘了,什么脏的臭的全翻出来了。”
颂银觉得不可思议,“宫女找太监当对食还情有可原,毕竟都是苦人儿。都当了嫔了,皇上也翻牌儿,怎么还……”
述明叹了口气,“深宫寂寞难耐,她们的难处咱们不懂。有守得住的,像惠主儿,她有寄托,得了个公主以外还爱吃,天菩萨不及她一口吃食要紧。是皇上易得,是吃食易得?她是聪明人,看得开。也有全贵人那路的,没儿没女,两三个月翻一回牌子,剩下就是‘六宫望断芙蓉愁’了。天天儿的想自己多可怜,手底下有个把懂事、得人意儿的太监招惹,一个晃神,就给带到邪路上去了。”
宫里真是五光十色,这就是个缩小的四九城,住满了人。人多,各式怪事儿也多,有的时候让人哭笑不得,那接下去怎么办呢?
述明说:“不敢往下深查,要查必须先得上命。可上边怎么回呢,说您的一位嫔和太监搅合在一起,给您戴绿帽子了?没法开口啊。”说着想起来,顿下问她,“你上哪儿去了?”
她接了笔帖式送来的账册子,坐在下手翻查,一面道:“我上慈宁宫救人去了,陆润叫太后打了个稀烂,送回他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