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原先的打算,颖海城易守难攻,底蕴深厚,边上又有连松成嫡系的驻军,本该足以与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左师对峙。时日一久,姜镝顶不住压力,必要向江南十二城里反水敬王的世家求援,昌州驻军中必有异动,敌我一眼便知。
可变故说来就来,千算万算如何也预料不到,在他们还尚未做足准备和部署的时候,颖海突如其来的瘟疫、姜镝占尽理由的封城,直接就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朗千里奔袭到达颖海的时候,说不心慌是假的。苏氏百年地望,一个闹不好就要折在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浩劫里。
那时候苏朗也不清楚,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历朝历代,瘟疫都不是小事,他们能做这场局,一切都是基于颖海城上下一心,底蕴深厚,扛得住东海水军左师的压力。但瘟疫成灾、内忧甚重的颖海,昌州战局还能倚仗他们吗?
于苏朗而言,颖海是家,是安身立命之地,分毫不容有失。但于天子而言,颖海和昌州的其他城池一样,都是大胤王土。
彼时疫情形势严峻,昌州民心浮动,加之战事一触即发,不要说别人,连他自己都清楚,把筹码与信任继续押在颖海并不是明智之举,及早重做打算才是正选。
或许是孤注一掷的勇气,苏朗还是赌了,在天子尚未做出抉择以前,他用那把浮云地纪越过为臣的界限,赌上颖海苏氏的未来,试图调动宁州驻军。既是意料之外,却又该是意料之中,他如愿等来了怀泽水军的支援,等来了陛下山鸣谷应的抉择。
时至今日,连松成和宜山书院抵达颖海战场,昌州棋局上布下的所有棋子由暗转明,也终于到了该彻底收网的时候。
鸣镝在颖海城外的半空中炸开,苏朗和星珲穿好身上铠甲,门外是阳光大盛。
颖海南城门前的吊桥在时隔七日后被缓缓放下,整装待发的守城军兵提起刀兵,伴着冲锋的号角和擂动的战鼓,反守为攻,冲向战场。
***
姜镝刚踏入主帐,目光触及帐内背影的一瞬间,瞳孔骤缩,立刻意识到不对,然而此时再想退已经晚了。
放才请他进去的“辕门军官”第一个抽剑在手,帐内刀兵出鞘的声音齐刷刷地在一瞬间响起,不过眨眼的功夫,姜镝和一众副将的脖颈上全都架了剑。
长案前伫立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姜镝脸色蓦地一白,季夏日的天,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却冷到了骨子里——
完了。
姜镝和东海水军左师的一众副将悉数被关押候审,连松成的亲卫从姜镝那里搜回了昌州军玄铁令牌。
一声鸣镝响彻天际,连松成带来的昌州驻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颖海守城军一起前后合击,将东海水军左师大营围了个彻底。
东海水军左师主将不在,平日里说的上话的副将也找不到踪迹,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一部分人只知道颖海城突然反攻,抄起家伙就上,另一部分又听大营后方同样战马奔腾,以为是昌州驻军前来支援,半点反抗也没有就将人请进了自家营地。
等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包了饺子。
……
连松成背着手站在东海水军左师大营的高台上,威严肃重的目光扫过台下一个个阵列,所有的士兵都被缴了械,目光低垂,等着最后的宣判。
“尔等都是大胤的子民,你们脚下踩的土地都是你们同胞的家。东瀛人已经打上门来了,宜崇炮火都不知道响了多少轮,尔等名为东海水师,东海告急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我知道你们都是普通士兵,上边的将军怎么说你们就怎么跟着做。那今天,就让你们自己做决定。我连松成做主,不想留在这儿的,领十两银自行离去,就此脱兵籍,绝不追究。想留下来的,那就拿好你们的武器,牢牢记着,你们是东海水师,东海还等着你们去守!”
新兵站在列队的一角里,左顾右盼了一圈,见没人动,他咽了咽口水,偏过头朝身边的人低声问道:“赵哥,你想走吗?”
“想。”被称作“赵哥”的老兵目不斜视,平淡地回答。
“啊?”新兵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惊讶道:“你真想走?”
“想走。”赵哥侧头,瞥了新兵一眼,继续道:“打仗不是好玩的,谁不想走?你还年轻,要是有人走,你也跟着走吧。我呢,就不走了,我这人也不是有什么大志气,不过东海总得有人去守吧。有我们这些老兵油子在,总不能让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去。”
连松成站在高台上,又重复了一遍。列队里三三两两地开始走出几个人来,台子旁有连松成的亲卫逐一登记。新兵张望了两眼,赵哥推了他一把:“走吧。”
“赵哥……”新兵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
赵哥朝他摆摆手:“去吧。”
高台上昌州总督连松成站在军旗旁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他们,脸上神情依旧是肃重平静。阳光照在他的铠甲上,折射出一层锐利的光泽。他的甲并不新,颜色乌沉沉的。
新兵从前听赵哥说起过,铠甲上的颜色都是血染出来的,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