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靳以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抱琴的人。那人今日没有再穿披风戴兜帽,而是露出了清爽秀丽的一张脸。
靳以霎时屏住了呼吸,双眼睁大,里面尽是不可置信。但他握紧双手,将自己牢牢钉在了蒲团上,没有失态,没有起身。
方大夫讲经想来是十分精彩的,周围人听得全情投入,但靳以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双目牢牢锁住那低首抚琴之人,几乎隔空将他看穿。
不知何时,讲经已结束。人群纷纷散去,靳以回过神来,站起身,却没有打算离开,他让手下去外面等自己,说是有些问题想向方大夫请教。手下不疑有他,便听命出去了。
人群已散尽,靳以走向前去。方凡去放了琴,准备出门收拾下院子,走到门边,便见有人正朝他走来,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缓,步伐很重。
靳以面对着眼前人,步步靠近,心已乱成一团,全身血液沸腾,欲开口,舌上却如坠千金,费尽毕生气力,才堪堪稳住将要颤抖不已的身躯。
待靳以走至方凡身前,刚要冲破纷繁情绪而开口时,方凡却先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您是尚存疑惑要解,还是来看大夫的?”说着,他做了个手势,“请进吧。”
第43章 章四三
眼前人令靳以热意裹身,但他所说的话,却让靳以如坠冰窖。他张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深呼吸后,这才道:“有个问题,想向方大夫请教。”话语里有不可抑制的颤音。
方凡问道:“方大夫?是在下?还是家父?”
“是你。”
“请问。”
“方大夫擅音律,可会一首曲子?”
“不知是何曲子?”
“《明月夜》。”
“抱歉,世间琴谱无数,若非名曲,便不易耳闻。请恕在下孤陋寡闻。”
方凡神态自若,靳以想从他眼中或话语中窥探些什么,却似乎徒劳无功。
他再问道:“若是一些私事,方大夫可愿回答?”
“您先请讲。”
“方大夫必不是本地人吧?来自何处?为何而来?”
“在下确实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我与父亲二人从江南至此。因为父亲早年在大漠游历时曾被困而为商旅所救,那商队队长便是仙泉镇人。父亲本是带在下来此处会见故人的,但故人已逝,我们便打算暂居于此,为当地人做些事,权当报恩。”
“竟是如此吗?”靳以沉声问道。
“正是如此。”方凡笑回,“只是不知公子因何问及这些?”
靳以不语半晌,而后才道:“因为方大夫与……与我一位至亲长相极为相似。”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但在下是在下,您至亲是您至亲,即便再相似,也终究不是同一人。”
方凡温和的语气却比劲风还要刮人,靳以只觉得心中所有的热意都消散殆尽,剩下的是更为明显的寒冷与空寂。
“抱歉,是我唐突了。多谢方大夫解我疑惑,这便告辞。”靳以说着,转身欲去,却又不禁再度看向方凡,这张面容分明是无数回在梦中相见过的啊,为何,为何竟不是他?
方凡被靳以凝视得尴尬,不由低下头去,却看见了靳以双手。
“公子稍等片刻,您双手皲裂,在下去取些药膏来,您拿回去每次洗手后敷擦。”说着方凡便走入里间找药去了。
靳以凝视着他的背影,等他出来,目光又追随着他走近的身影,直到一个不小的药瓶递到自己跟前。
伸手接过,“多谢方大夫,我需付你多少钱?”
方凡笑而摇头,“若说得不对,请恕在下妄言:在下观公子气度,应当是龙朔关守军中的高阶将领吧,将军百战卫国,保我仙泉镇安宁无事,这些微不足道的药膏,便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希望将军笑纳。”
以往靳以从不受非亲非故之人恩惠,此时却接过药瓶,颔首道:“既如此,多谢方大夫。”
方凡见他接了,便仍是一笑,“将军好走。”
靳以攥着药瓶离去,走至门口时,却又停步回身,敛目后又抬眼问道:“你——当真不是他?”
方凡毫不迟疑地回道:“我只是我罢了。”
靳以离去,方凡隐约听到了他遗落在门口的轻声一笑,似自嘲,又觉寂寥。
回到龙朔关后,靳以便派人去请凉州长官帮忙查清方大夫父子二人的来龙去脉,几日后得到的讯息与方凡告知他的毫无出入。心中最后一丝奢望就此断绝,瓶中药膏渐渐医治好了他皲裂的双手,却对心上裂痕毫无效力。
此前,每当入夜临睡,靳以都要默默将他们比较一番。得知真相后,他便不愿再想。可半夜醒来,意识尚朦胧不清时,又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们。
方凡与傅明的确极为相似,但神态却有差异,傅明更为温润,方凡则多了一分萧疏之感;声音也有所不同。方凡是大夫,傅明却似乎不懂医术……不对!当初自己领军南下时,傅明曾交给自己一包医治水土不服的药粉!
天方亮,靳以便命人找来方大夫前些日子开的药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一些所剩不多的药粉,让军医鉴别这药方上的药与药粉是否成分相同。最终,军医将鉴别结果后告知他时说的却是“有三味药材相同,但这是药方中的常见药,虽然它们的药效比较相似,但本质上,这是两个不同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