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这会儿无暇顾及这忽然亮得过分的目光,只因眼前这栋高楼在过去的七年里,实在承载了太多回忆。身边人声鼎沸,却如入无人之境。街头巷尾的风悄然卷起往事,拂过他心中单薄的岁月,轻若无物,重在心头。
七年,人能有几个年富力强的七年。
聪明人常铮安静了足足三分钟,心想自己真是给足了陶然面子。日行一善,长命百岁。
“这里的风景确实比我们公司那儿好多了……你刚说了一半,然后呢,你们走了,大老板就想起要请咨询公司做项目了?”
庞大的城市如一只生机勃勃的兽,随着透明电梯的上升,逐渐匍匐在他们脚下。好歹官高一级,人家垂询,自己屡屡走神也不是事儿。陶然赶在进会议室之前这一段,加快了语速。
“我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新情况,最近没跟他们多联系。今天要到这儿来,我还是昨天快下班才知道的。这会儿打听,实在太刻意了,我干脆就没问。不过以我对大老板的了解,他很可能是发觉赢的那一方要一家独大了,现在请我们公司来帮他起草什么制衡的办法,总不能真让整个部门脱离他的控制。”
话音刚落,“大老板”已经玉树临风地出现。那是虽然上了年纪,但仍然非常英俊的男人,粉白的衬衫上画了枝繁叶茂的一树桃花,生生灼痛了常铮的视网膜。
惊讶太不礼貌,他只能强作正常握手寒暄。陶然趁主人侧身,迎上常铮堪称悚然的眼神,忽然很不厚道地笑了一下,微微一点头。
——对,他就是一个毫不掩饰自己性向的老妖怪。
会谈一切顺利,老妖怪果然就是请咨询工作来给他作筏子的。他已经想好了一套所谓的解决方案,话里话外暗示常铮和陶然,他希望他们慎重取证,缜密调查,最后得出他要的结论。
陶然应付这位大老板几乎成了本能,整套流程做得惯熟,微笑点头目露崇拜一样不差。可他表现得再正常,也拦不住老妖怪他本妖的不正常——
谈到一半,有人推门想找他说点什么,他尖声细气说了句“out”。两人站起来告辞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朝常铮抛了个实实在在的媚眼。
好不容易领会完会议精神,人也算是丢尽了,陶然转过身收起笑容,赶紧的往外走。常铮紧跟在他身后,长出了一口气。
“这位……简直了啊。”
陶然有些烦躁地又多按了几下电梯按钮,应道:“他一直就这样。但凡是个公的,无论什么取向,他都不吝啬自己的热情。”
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常铮忍不住低声跟着念了一遍,“无论什么取向”。好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新同事,这是警告自己别多话呢,还是警告自己别多事呢。
电梯来得不紧不慢,陶然懒得去关注身边这位突如其来的沉默是怎么回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是非之地。果然,随着电梯门缓缓合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陶然一边坚定地按着关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但余光还是不幸捕捉到了门缝里来人的裤腿和鞋。
无一不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句,这还全是我买的。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实在急着走,另一个只好配合。这状况的诡异让常铮嗅到了一点非同寻常的意味,神使鬼差地,他在走出这栋楼的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刚才推过门的那个人正匆匆追出来,见他们走得远了,还不死心地叫了一声“陶然”。光看那表情,就知道两人之间必有故事。
又或者,是事故。
陶然当然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陶然这时候还远没有领略徐远这次的决心。
城市的灯火太璀璨,自然就看不见星光。这天走到家里的楼下,陶然难得文艺了一回,仰头想看看天空,结果什么都没看到。倒是自己的颈骨清脆地咔擦一声,提醒他这个无聊的中年人并没有资格和必要伤春悲秋,还是赶紧上楼预约个肩颈按摩来得实际。
诸事不顺,陶然进门时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查看通话记录,稀里糊涂往沙发上一陷,扁脸圆眼的糯米黄大猫就惨叫着蹦了起来,愤怒地在他手背上来了一爪子。
猫是异国短毛猫,叫凯撒,快满一岁了,不久前刚变成一个公公。
还好这爪子是修过的,最多留下几道抓痕,隔夜肯定就看不见了。陶然迎着灯光查看了自己的伤情,似乎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手机的剩余电量让他有点吃惊。这一下午加半晚上都扔包里没用过,怎么就降到百分之五了。
再一翻,连着几十个徐远打来的电话。
怪不得一下午这么多同事到处找谁的手机在震,怎么都找不到。陶然下意识认为刚上班没什么要紧的电话非接不可,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徐,远。
刚认识的时候,陶然跟他也是工作关系。所以存这个手机号的时候,他一板一眼按照工作联系人的格式,把姓和名分开输进去。这会儿显示出来,两个字中间还有个严肃的空格。
一个空格,四年时光,从陌生人,到陌生人。
凯撒忽然拖长声叫起来,大半夜的特别瘆人,一下打断了陶然一个人的沉默。猫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可以有教养地等待,却不能没完没了地等待。
“闭嘴。”
空荡荡的屋子里,这低沉的声音孤独到可怜。
凯撒继续嚎叫,猫嘴张得老大,里面两排尖牙。
“……好好好,活祖宗,我这就给你吃,行吗?快闭嘴。”
“喵。”
猫砂要换,然后洗手,加水,加猫粮。养了它好几个月,陶然已经做熟了这些,凯撒用一种端庄的坐姿看着人类为他忙碌完一圈,施施然跃下沙发,扑通一声落了地。反正供奉猫大人是渺小人类应该做的,给吃的就行,谁要管人类今天心情好不好。
就在这会儿凯撒悉悉索索的进餐声中,陶然漠然看着茶几上再次开始嗡嗡的手机,一动不动。
好像手机是什么牙尖齿利的动物,正在跟他凶悍地对峙。
纷纷扰扰的四年下来,陶然原来以为只有自己变了,眼下才恍然发觉,其实徐远也变了。要是依着他从前的少爷脾气,一早自己刚刚对他避而不见,下午和晚上又怎么肯再打过来。
他学会的或许是妥协,而陶然学会的,就是不再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已经离开,他就不想再藕断丝连。
夜的静谧中,连凯撒都嫌这没完没了的震动烦得很,不一会儿就顶着它傲慢的蠢脸凑了过来,鄙夷地瞅瞅兀自震动的手机,瓮声瓮气地喵了一声。
它极少叫出猫应有的标准喵声,除非它在表达自己的严正诉求,或者坚定立场。
陶然若有所思地撸一把凯撒:“看来你也不喜欢他。”
其实如果凯撒有点记性,或许应该感谢徐远。毕竟他这只猫,就是徐远当初开始发觉陶然的疏远时,特意送来示好的礼物。
徐远以前从来不是耐性好的人,今晚却像是跟陶然杠上了,一次接一次地打他手机,锲而不舍,死乞白赖。后来在某两个电话之间他又发了条短信,说只是想跟陶然见个面聊两句。如果陶然愿意的话,他马上就能过来。紧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电话。
何必发这条短信呢,好像他不提这一句,陶然就会忘记其实他们住得很近似的。
凯撒被吵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气哼哼地站在沙发上,即使早就到了它回窝的时间也岿然不动。陶然也跟它一样待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手机就那么震着,一直没被摁掉,直到电量耗尽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