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却大笑起来,告诉他,再好的剑也是俗物,仙骨却是真仙骨,说着他解开了手腕缠了许多圈的布条,露出那腐肉烂疮下的骇人骨血,周遭宾客俱后退数尺,酒保只道他要来拆台子,正欲发怒,却见那鲜血直流的腕子自透着一股灵气,不愈的血肉里埋藏着气韵悠然的道骨仙髓,在魔物成群的泥下道如美味珍馐一般夺人眼目。
说到这泥下道,便不得不提一提瀛台仙君那柄诛妖除魔的斩雪剑。
百年前世间妖魔鬼怪纵横霸道,仙道鬼道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仙道高居九天,鬼道纵横十府,彼时鬼道位列首席的鬼道长靠着一副栓魂锁闯上天庭,滥杀无忌,惊动了瀛台山那位深居简出的凶煞仙君。
萧无音亲自出山持一柄银缕拂尘与鬼道长纠斗,不过数刻,瀛台仙君便闻不得妖魔鬼怪身上的腥秽恶臭,不耐之下拔了斩雪,这一道剑芒如雷霆电闪从九霄斩落,横扫十府,将那十鬼府碾为尘埃淤土,剑痕足足千米深,剑芒至今未曾散却,而万数鬼子鬼孙从此拘囿于这名为“泥下道”的剑痕深处,百年而不得出。
斩雪之痕如跗骨之蛆般根植于他们的魂魄骨髓,在恶灵亡魂上打下天罚刻印,好叫他们轮回转世亦为妖鬼,生生世世锁死在这狭隘幽暗的泥下道,永无翻身之日。
然而,要破除这斩雪剑咒,也不是全然无法。
仙债须用仙骨偿,要医好斩雪剑之伤,需以一寻常仙人的整副仙骨徐徐炼化,融去咒痕,而这仙骨说来容易得来难,除非天赋秉异,便是再勤勉刻苦,也非千百年不可得,而一个神仙若被抽取一身仙骨,从此与凡人无异,便是上得了九天,也照样生老病死,无药可医。
酒馆内群魔嗅得这灵气充沛的血腥,一下子躁动起来,这一撮歪瓜裂枣里没几个魂魄上没有陈伤的。
乞丐倒是懒洋洋倚着柜台站着,微掀起一边嘴角,完好地那只手拿过一个小酒盅,抛到酒保面前:“这买卖划不划算?您换不?”
那酒保脸色变化莫测,一双眼盯着面前这年轻乞丐看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你你你——你是谢——”
“嘘。”谢灵徵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你小心喊得太大声,惊来我师尊。”
“你怎么在这里?”酒保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你被萧……那个谁废了?”
谢灵徵含笑:“你看我这还不够废吗?”
酒保打量他,这桃花剑客以往也是泥下道的常客,也不知怎么想的,美名在外的风流仙人对邪门歪道格外友善,头一回来的时候泥下道诸魔因他瀛台山大弟子的名头不敢正眼看他,几次三番便明了他与他师尊无半分相似——谢灵徵爱笑,爱热闹,不怕脏不怕臭,特喜欢和一群老魔头小妖怪勾肩搭背地往青楼赌坊喝茶听曲痛饮美酒,一双眼睛灵动地勾着桃花,全天庭找不出第二个这样鲜活跳脱的神仙。
只是此时此刻佝偻着身子站在柜台前的乞丐,蓬头垢面,鲜血淋漓,一跛一拐,哪还有半点逍遥自在的样子,独独一双招子稍亮了些,黢黑的瞳孔中尚有一星半点烟火。
“你,你逃出来啦。”酒保讪讪,“真的要卖仙骨?”
“真的卖。”谢灵徵道,“我听闻伯壶公喜酒,好狸奴,与我志趣相投,便常想寻他对酌畅饮。只是先前碍于师尊之命不敢结识,此时正好得了这个机会,又听闻他爱女在娘胎里落了剑伤,百年来遍寻仙骨而不得,我若不卖,少一壶酒少一个朋友,亏大了。”
酒保瞪着眼睛:“真有你的谢灵徵。我说你师尊狠打了你这么多次你还一个劲儿往这边跑,这回他直接把你废了你还死性不改,还敢随便把仙骨出卖给鬼将,下一回再给他撞见,可别累得泥下道一同给他劈个干净。”
“他不会。”谢灵徵却敛了笑意,语气淡淡,“既逐我出师门,他便不会再管教于我了。”
“那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拘着你罢了。”酒保不屑,忽然冲周围一群妖魔鬼怪挥了挥手,“都散了都散了啊,这生意我家老爷要做,轮不到你们几个小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喧闹不停的群魔便静了下来,蛇灶酒馆是伯壶公的地界,当年仙鬼交战之际,伯壶公乃是唯一一个存活于萧无音剑下的鬼将,剑芒落地时恰逢他妻儿分娩,可怜妇人当场暴毙,产下一女亦受了剑芒之祸,命在垂危,此后即便伯壶公拿全部家当给她吊着,也只是留下一口气,传闻那女孩百年来体量不足三尺,清醒不过三日,且情况一天天坏下去,许是不久于人世。泥下道众妖魔鬼怪平日里多得伯壶公的照拂,均知他爱女心切,此时抢谁的生意也没有和他抢的道理,即便是心中有憾,也咬咬牙拂袖去了,不再眼馋这旁人的囊中物。
酒保不甚客气得赶了客,关了门窗落栓上锁,引谢灵徵桌前坐了,招小二给伯壶公飞鸽传信,紧接着问:“我听说你被下了大狱,倒是给你跑出来了?”
“并非如此。”谢灵徵皱了皱眉,“同门相残乃我瀛台山之耻,此中缘由,不便多言,抱歉。”
酒保明白过来,长长地抽了口气:“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说着他抄起酒壶,稳稳地在谢灵徵手中小盏里注满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