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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塘咀,弘社堂口,唐允到达后取代八指蔡亲自用刑。上来先开两枪打断杀手的腿,断他逃跑后路,随后弘社一位做过兽医的白纸扇手快包扎,阿正与周围马仔大气都不敢喘,杀手的嘶叫声响彻整栋尾楼。
    会讲日语的林师爷放下手里还没断奶的幺女,被阿正叫来临时担任翻译。
    而唐允看到杀手的瞬间就顿悟——这位不可能是蛹刀派话事人。
    他忽略一点,蛹刀高手钟意在杀人过程中融入艺术,所留刀数越多越能展现实力。而话事人是单传的佼佼者,不可能刀数尚未过百。
    这样一想,又开始再度怀疑苏绮,雇佣普通杀手她做得到。
    这两天始终都在怀疑与相信之中煎熬度过,好像耳鸣伴随着头晕,头晕又跟着耳鸣,好煎熬。
    唐允选一枚做工精巧的小刀挑断这位杀手的手筋,他用日语怒骂,总之唐允不懂,权当听到鬼叫。
    林师爷曾经在弘社做白纸扇,早已经退出江湖十几年,日子安闲自得,见状眉头深皱,忍不住开口。
    “太子爷,您轻手,我晕血。”
    刀落在地上,阿正踢一位四九仔捡起,随后扯林师爷站远些。
    这位蛹刀杀手并非输在技术,只是寡不敌众。
    弘社于全港范围内地毯式搜索,从港岛和九龙逐渐向周围扩散,各个码头早已经打点好严格排查,一有可疑人员立刻抓走。
    阿正带几位红棍打手赶过去的时候,杀手先生正在用英语与倒卖票务的宾佬确定船票时间。刀客察觉到杀机,即刻从长到膝盖下方的马靴里拔出一把刀。
    仔细看上面还挂着血,不出意外是苏绮的。
    双花红棍赤手肉搏,喂了不知多少刀,阿正险些就要动枪,还好人数取胜,才没让他跑掉。
    如今杀手先生左手手筋被挑,他仍旧想要保一只手,为将来一日还能卷土重来,殊不知更严重的是那双大概率残废的腿。
    日语叽叽哇哇地讲一通,林师爷皱眉辨别,随后转述唐允:“雇主是一名日本女人,惯用左手,而且手臂有八岐大蛇文身。”
    “八岐大蛇?”
    林师爷组织语言,“八头八尾蛇怪,钟意食仔女,恐吓小朋友必备。”
    唐允又问:“如何确定是日本女人?”
    林师爷与杀手交流过后回答:“讲话有京都口音。”
    “京都口音?”
    林师爷崩溃,“大佬,难道要我一个香港人给你讲日本口音?只能证明对方在京都生活概率极大,是否土生土长谁也讲不准。”
    唐允脸色凝重,这叁条信息看起来很有指向性,完全符合的人数一定很少。但他多年涉黑的经验告诉自己:如果有人想要故意塑造这样的形象,也并非登天难事。
    已经金盆洗手的人唐允不想让他沾染太多血光,没再多留,亲自送林师爷出门。
    林师爷早年跟辉叔,年纪小辉叔许多,但也算他半个长辈,“太子爷,当我倚老卖老。古有穷寇莫追,今讲留有余地,叁爷这些年都在主张做事带五分慈悲。”
    “年前我幺女满月宴,他送的是千足金弥勒佛,我知你从小杀心重,讲永绝后患,如今权当替叁爷积阴德,不要做那么狠。要不是讲‘男戴观音女戴佛’,我都要回送给你。”
    “阿嫂亲力亲为做这么多年善事,全都为你,我赎罪十几年,到如今得仔女齐全,老天爷看我诚心赠我而已。你也该到年纪,我听闻她生得靓,做事又稳妥……”
    唐允塞到他手里叁封利是,“林师爷,你好能讲,不怕嘴干。”
    “喏,赠小朋友的利是,新年利利是是,加你刚刚酬劳。”
    林师爷摇摇头,“你啊,已经是做大佬的人了。”
    他只留两封,丢回一封,绝对不让唐允占便宜。摆摆手出门,就此分别。
    北仔又从中环“客客气气”请过来一位年轻翻译,那样高大的一位精英,见到黑社会行刑场面还是浑身发抖发怵,唐允“温柔”搭他肩膀。
    “如实翻译就好,我额外付你加班费,弘社经营很好,绝不存在断供赖账。”
    中环精英闻声后抖更夸张,阿正实在忍不住,捂嘴偷笑,唐允仿佛背后长眼,直接踹过去一脚。
    阿正噤声。
    那天审到深夜,杀手快要被搞死,唐允靠在墙边精神不济,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日语精英也开始打瞌睡。
    “他真的不知更多细节了。大佬,人都要打死,出人命的差事我不敢做啊。”
    唐允整合信息:京都口音的日本女人、左撇子、右手臂八岐大蛇文身。见面那次对方戴墨镜、付优渥定金,爽快大方。
    此外还有他的额外问题:额角有没有伤疤,很浅很淡的那种?没有;对方是否是黑色长发,卷的弧度已经濒临归零?不是,短发。
    时间太晚,命令阿正亲自在堂口待命看守,阿正知道事情严重性,不敢懈怠。还差北仔帮唐允开车,“允哥,赶快回去睡觉,我好怕你突然猝死。”
    唐允又想踹他,“少讲衰话。”
    回到清风街,阿姨已经离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心情好放松,尤其是走进门的那一刻。
    他甚至坏心眼地想:阿姨被遣走,她如今双臂仿佛废掉、无法用力,半夜起来口渴怎么办?口渴可以忍,上厕所方便呢?
    秉一颗嘲笑的心思走进卧室,床褥微乱不见人影,他找过一圈,心头骤沉之际在靠窗那一侧的床边找到倒在地上的苏绮。
    不用细看就知道,一只手臂压在下面,绷带的血已经完全渗出来,她晕厥过去。要不是唐允知道手臂实情,都要错觉这位女士割腕自杀。
    赶紧把人抱起来,他两天两夜未睡,初次不敢开车,叫的士赶往医院。
    这次轮不到苏绮选,她被迫住院。手臂重新缝针,局部麻醉时效过后,伤口的疼痛把她唤醒,正对着一只吊钟,显示凌晨叁点叁刻。
    唐允双腿微张,靠在她床边的座椅上休憩,姿态放松,但脖子一定歪得很疼。
    她想叫他到沙发上睡,嗓子干哑难听,仿佛一只待宰的乳鹅。
    “阿允……”
    唐允骤然睁眼,抬头的瞬间听得到脖子与肩膀骨架扭动的声音。他眉头皱更深,把她略微扶起靠在床头,苏绮完全不需要使力,他提着她的腰与腋下就能轻易做到。
    温柔不过叁十秒,语气仿佛申饬:“你搞什么?闹自杀啊?”
    他一提及,苏绮立刻重回刚刚惊天的悲伤之中。阿姨走后她准备睡觉,没想到突然收到西贡打来的电话,是那位“表哥”,冷漠又直白地陈述事实:
    毛姑死了。
    毛姑从去年年尾就开始频繁于半夜疼痛呻吟,又不准告诉苏绮。一月份开始期待月末除夕能见到她,可是苏绮因为唐协亭的事,再加上当夜下暴雨,未能前往西贡。
    表哥不敢耽误,想要送毛姑去医院,但毛姑坚决不准,因为她在这世上是一位活死人,毛姑已经于1992年年尾死亡,怎么能出现在医院?
    就这样耽误,于昨夜被表哥发现吞掉家里所有储备用药,口吐白沫死亡。
    唐允站在病床旁,把流泪不止地人抱在怀里,她从未那样乖觉地在他怀里呆过,伤感的心情加持,更楚楚动人。
    她短暂无刺。
    唐允生硬地抚她的头,苏绮又哭了许久,好像直到泪尽。
    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之一,最先来到。毛姑担心自己成为苏绮的麻烦,却忽略了苏绮如今对她的需要。
    唐允不知道毛姑具体是谁,见此情景只能猜出来是很重要的旧人,更不敢吭声。
    她情绪渐渐缓解后又靠回去,偏头不给他视线,抽泣着说:“唐允,我真的恨死你,恨死你们所有人。”
    世界上最后一位真心疼爱苏宝珍的人也消失在风雨中了。
    他主动凑过去,捧起她一张脸,眼神挂满血丝,但前所未有地正经、富含柔情、深藏懊悔。
    而苏绮回盯过去,仿佛在无声之中发射刀子,看他煎熬开口乞求:“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明知她要冷笑、嘲笑,唐允吻上去,带着讨好润湿她双唇,又轻轻嘬吮嘴角。他与她脸颊贴着脸颊,完全不给苏绮开口讲拒绝的机会。
    苏绮只觉得痛苦又压抑、安心又沉溺,他那样全然地把她包裹住,她双臂不能动、她不能动。
    好像沙漠里长途跋涉的人遇到绿洲,那当然不是终点,她只是需要休整,再一次规划行程。
    太子爷自问自答,好没意义,他明明已经下了决定,通知她走过场而已。
    “等你伤好,我们结婚。”
    “你疯了!”苏绮眼神闪烁过去惊恐。
    “我百分百认真。”
    “你滚远点好不好?我嫁一位乞丐都不会嫁你。”
    唐允嗤笑,“我借你胆,你嫁试试看啊!”
    苏绮语塞,唐允抚她鬓角发丝,低头审视她,语气变得认真。
    “你配我都算下嫁,公主再差劲也不能嫁乞丐。”
    他讲她是公主,苏绮咬紧牙关,回避他目光。
    “你要笑是不是?”他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又凑近吻她,喃喃自语一样讲个不停。
    “我叫北仔跑一趟西贡,你阿姑的后事都交给他处理,北仔做事你总会安心。等天亮后我回太平山,亲自告知阿妈我们决定结婚。”
    “阿绮,我知自己是衰人烂人一枚,你权当给我机会赎罪。我再活五十年,给你当牛做马骑五十年,你讲东我不往西,你说一我绝不念二。”
    “杀手的事情我不该怀疑你,我给你讲一万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苏绮冷声开口:“你讲对不起就好好讲,能否不要吻我?再移开放在我胸前的咸猪手。”
    他无耻地笑,“Sorry啊Madam,要不是你身体不允许,我保证更过分。”
    苏绮白他一眼,“不必讲一万遍对不起,你现在跪到角落好不好,我不想对视你高过我。”
    无耻升级,刚讲过的话就不作数——他不认为那叫不作数,是战术转移。
    他说:“今天不合适,下次补跪给你。”
    她隐约好像感觉到什么,还是选择回避。
    1995年的二月,苏绮总共出席了两场葬礼。
    毛姑的葬礼带着迟到已久的宿命感,原来当年天后庙自杀就写定结局。
    回想起十几年前,有次在跑马地马场,陪爹地妈咪契爷契母一起看马赛——她看不懂,反而与宝珊在外面跑过一圈弄脏皮鞋。毛姑嘴里念着帮她们擦拭,两位小朋友为毛姑更爱谁而争吵拌嘴……
    小雨飘落,鼻间闻得到泥土与青草干净的馨香,透露的含义好像重生。
    北仔撑一把黑伞,苏绮站在下面,扭头伏在阿诗肩膀低哭,阿诗温柔安抚。
    唐允在这个时候到来。
    没让阿正代劳,他亲自献上一束花,很虔诚地鞠躬,颜面给足。
    那是在1995年二月初的石澳,回想上次五个人坐在庙街食宵夜,恍如隔世。
    后来回程路上,唐允试着开口,提议为苏绮家人迁到宽阔坟场,意料之中遭到拒绝。
    “他们在北角静安堂很好,我不想再动。”
    静安堂那栋唐楼在温谦良名下,唐允当然知道,她不肯让唐允帮忙迁坟,总觉得像是仍旧留有退路,他心里难安。
    表面上不置可否,眼神短暂闪过不耐,只能看向窗外,想其他事情。
    唐协亭的葬礼举办在二月末,彼时香港早已经放晴。讣告上并没有苏绮的名字,她肯出席也属于唐允意料之外。
    唐太本想催他们注册登记,苏绮算过二月缺少适宜吉日,这才作罢。她挽唐太露面,祭拜后就到后堂,最多见一些唐郑敏仪的亲眷,外客都由唐允应酬。
    满目黑白。
    而弘隽难免因唐协亭的死波折动荡,唐允从郑氏引资金注入,又在九龙开辟新楼盘。短暂颓势后产生繁象,有人怀疑彩色泡沫一场,有人不赞同,人家是真繁荣啦。
    唐郑敏仪一经唐协亭去世,对生意更加冷淡,本来早就打算把郑氏股权全部交给唐允,这两年一拖再拖,如今彻底决定放权。
    唐允与她夜谈许久,认为他如今手上仍不算干净,不如交给苏绮。唐太没有痴到那样程度,自然不同意,禁不住唐允与她分析利弊,她又确实无心留恋,最后还是转移30%到苏绮手里。
    殊不知她这位仔满心透彻,时时刻刻不忘筹备后路:就算他唐允有一日出事,也能保证郑氏安然无虞,阿妈与苏绮安然无虞。
    唐太没再回深水湾别墅,定居太平山顶。
    陆陆续续奉几尊佛像在家,日夜相伴红鱼青磬,唐允对此默然,公事繁杂,幸好苏绮常常过去陪她。
    而苏绮发现,弘社龙七消失已久,唐协亭当年同辈的元老如今仅剩他一个。
    唐允对此轻描淡写:龙七叔亲自带手下到日本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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