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蝴蝶!”
“它翅膀上的粉有毒。”父亲还说。小艾忙在衣服上使劲擦手,跳进小溪里拼命洗手。父亲大喊:“下游的人要被你毒死啦!”
小艾急得要命,把水往怀里搂,父亲大笑:“傻儿子!那是花粉!”
山上还有很多果树,有一棵桑葚,长得特别大,树枝压得很低,果实很甜,每次路过,父亲和小艾就会站在树下,仰着脖子揪桑葚吃,艾心学他们,也从竹篓里伸出手,抓住一根树枝,用力扯下一颗桑葚,可她用得力气太大了,桑葚被她捏烂了,汁水溅到父亲脸上。父亲哈哈笑,摘了两颗桑葚喂给艾心吃。
树影在艾心的脸上摇摇晃晃,光刺进她的眼睛里,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傻,她的笨。
父亲还教小艾抓蛇,赤练峰上只有赤练蛇,它们喜欢躲在石头后面,阴凉的地方,父亲说:“打蛇最重要的是,不能怕,输人不能输阵!”
他们每回上山,都能采不少草药,野果,有时能打到一两条蛇,有时只能捡到褪下的蛇皮。父亲会带小艾和艾心去桃源寨,他把草药和蛇皮卖给寨里的药材店,再和他们一块儿去小饭馆找母亲。
母亲给他们一人下一碗抄手。
她也过来一块儿吃,小艾舀起一颗馄饨,呼呼地吹开上头的热气,咬一小口,又吹开馅儿里的热气,喂给艾心。父亲舀起一颗,吹开上头的热气,喂给母亲。
在小艾的记忆里,桃源寨的那家麻将馆是在他五岁时出现的。
他记得很清楚。麻将馆就开在母亲打工的饭馆边上,选在春节迎财神那天开的张,父亲抱着他去看热闹,麻将馆门前放了好久的鞭炮,挂了好多红灯笼。那鞭炮的烟一直不散,那红色的灯笼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父亲迷上了那里。
自那时起,母亲身体里、眼睛里好像永远烧着一团怒火,就连湿季的雨水都浇不灭。
有一回,母亲和父亲赌气,背着小艾,抱着艾心去了麻将馆,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他们丢给了父亲。那时已经不早了,晚上十点多了,小艾很困了,在父亲边上坐了会儿,哈欠连连,忍不住扯了扯父亲的衣角,问他:“阿爸,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父亲牌瘾正重,打发小艾去边上的长板凳上睡觉,小艾听话,拉着艾心,坐到了那板凳上。小艾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打哈欠,他白天在饭馆帮母亲掰了好久的玉米,摘了好久的豆角,他还要喂艾心吃饭,看着艾心,艾心一哭,一喊,母亲就要“哥哥”“哥哥”地找他,他像是艾心的小保姆,可他也没办法,谁都没办法,艾心岁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哄,可只有看到小艾时才会安静下来,就算小艾什么都不做,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开心了,要是小艾扮鬼脸逗她,陪她玩,给她讲熊猫,讲蛇,讲蝴蝶,她就开心得直拍手。
小艾看了眼艾心,艾心“唉,唉”地冲着他喊,笑容灿烂。
艾心也五岁了,不怎么会喊爸爸,也不怎么会喊妈妈,还是一个劲地发出“唉”的声音。
小艾托着脑袋,又是几个哈欠,他迷迷瞪瞪地好像睡着了片刻,人往前一冲,一睁开眼睛,忙去找艾心,艾心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在捡别人吐出来的瓜子壳,她边上是一双又一双大脚,她头顶是一只又一只热水瓶,一杯又一杯装得满满的茶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全都只盯着牌桌。小艾忙把艾心拉起来,扶着她坐回了板凳上,可他实在太困了,又是一个哈欠,一眯瞪,一晃眼,艾心又到了地上去。小艾急了,牵着艾心去找爸爸,艾红杉杀红了眼,含糊地应着声音:“哥哥乖,好好看着妹妹,很快,很快,这把胡了就走。”
边上的人就讥笑:“老艾,胡了牌就走说不过去吧。”
父亲笑笑地:“唉,这不是还没胡呢嘛!”
小艾咬咬嘴唇,回到那板凳前,他先让艾心爬到了板凳下面,接着自己也爬了进去,抱住艾心,紧紧搂住,躲在了板凳下。他睡着了。
艾心差点被他闷死。
母亲在麻将馆门口打小艾,挥舞着树枝抽他的后背,抽他的小腿,骂他:“和你爸一个德性!什么都干不好!”
“没出息!”
“没用!”
“你差点害死你妹妹!”
“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她!”
父亲站在一边抽烟,有乡亲劝住了母亲,母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脚在空中乱蹬,眼泪乱流。
父亲把小艾领到了对面的杂货店,他敲敲柜台:“来包烟。”
柜台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和母亲的年纪相仿,女人绕过柜台后面的一张小桌子,一群孩子围坐在那里看电视,吃零食,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女人瞪了他们一眼,作势赶他们走:“好了好了,都去睡觉了啊!”
孩子们冲她扮鬼脸,女人摇头叹气,似是无可奈何。
小艾想哭。
父亲要了包烟,还买了一支奶油棒冰,他递给小艾,小艾不敢拿。
“傻儿子。”父亲笑着说,父子俩坐在了杂货店的门槛上。小艾往麻将馆门口看,母亲抱起了艾心,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父亲把棒冰的包装袋敷在小艾的脸上。
“你妈妈啊……”父亲咽了口唾沫,摸摸小艾的脑袋,“她就是脾气有些着急。”
小艾说:“因为你去赌!”
父亲干笑了两声:“以后不赌了,不赌了。”
父亲看着小艾,又说:“哥哥是个大孩子了。”
小艾说:“可是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为什么我要当大孩子?”
父亲拍拍他,小艾低下头哭了。
沈映小的时候,沈怀素常读书给他听,先是一些通俗易懂的童话故事,接着读《白鲸记》,《老人与海》,《喧嚣与躁动》,后来读《罗生门》,《脑髓地狱》和《美丽新世界》。他还用幻灯机放各种各样的图片给沈映看,写实的风景照啦,各种花,各种树,五彩缤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名家画作啦,拉斐尔,达芬奇,莫奈,塞尚,蒙克,敦煌壁画看了个遍,还有动物的照片,美洲豹,响尾蛇,翅膀上张着骷髅一样的花纹的飞蛾,还有长颈鹿,大象,螳螂,蚂蚁,也有人的形象在白幕布上一个又一个切过去,捂着裙子站在通风口上的玛丽莲梦露,站在荒芜的街头的阿兰德隆,漂亮的男人女人都看完了,他们就看普通的人,一张张平凡的面孔,一个个孩子,老人,活人,死尸。
有一次,五姐不小心撞见沈怀素给沈映放幻灯片,一朵在黑夜里绽放的昙花后面紧跟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五姐吓得半死,冲进去抱着沈映就跑了。当天晚些时候,沈怀素偷偷把沈映从五姐的卧室抱出来,带他进了赤练峰。
赤练峰里就有好多花,好多树可以看,还有蝴蝶翩翩飞舞,蜻蜓点水而过,大象和美洲豹不在这里生息,但蚂蚁多的是。山里的蚂蚁个头都很大,有的还会咬人,沈怀素很会辨认这种会咬人的蚂蚁,他在一条溪涧边一块半边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上抓到了一只。他把它放在了沈映的右手食指上。蚂蚁沿着沈映的手指爬着,沈怀素和沈映说:“这种蚂蚁就是我说的会咬人的那种。”
仿佛是为了肯定沈怀素的说法,那蚂蚁的大脑袋昂起了瞬,又重重放下,在沈映的手指上留下了个小红点。沈怀素看着沈映:“被咬了就会出血,会痛,你现在觉得痛吗?痛就是在描述你现在的感觉,当然这不过是很轻微的痛。人会痛,带给人最重要的意义是,下次再看到害他痛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怕它,躲得远远的。”
沈映面无表情,也没有动,那蚂蚁在他手上爬着爬着,自己掉了下去,落进草丛里,找不到了。
那时是干季,六月的尾声,将军藏宝洞的入口处水位却已经涨到沈怀素的小腿那么高了。他带沈映趟水摸进了洞穴。
沈映五岁了,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高,穿衬衣,长筒袜,格纹背带裤,打扮得像个英伦小绅士,水弄湿了他的鞋子和袜子,但他一点也不狼狈,也不在意,进了洞穴,脱了鞋子和袜子,光脚走在沈怀素边上。沈怀素打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四下时不时传来滴水声,沈怀素稍提高了音量讲话:“这里是野人住的地方,野人不知道会从哪里钻出来,他们最爱抓小孩子,抓走了就带回去烤了吃。”
洞穴空间不大,没法产生回音,沈怀素的声音显得干巴巴的,他问沈映:“你怕吗?”
沈映怀抱着皮鞋眨了眨眼睛。
沈怀素进一步说:“被吃了就死了,”他问沈映,“死是什么,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