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承胄仰头:“看见碉楼上有反光的窗口了吗?那应该是瞭望人之间的暗号,被你杀了的瞭望人很快就会被发现。”
轻鬼瘪着嘴委屈道:“我不是故意的……”
“本来也没指望能悄无声息地进去。”左承胄将目光落在罗尚明身上,“罗长老,请。”
罗尚明拱手鞠躬,领着日月星辰四人率先登上城楼破天干地支阵。
轻鬼飘忽而上攀在城楼上伺机而动,破阵的关键为一个“残”字,阵法牢而不破主要在于一个配合无间,只要能让他偷袭成功杀掉阵法中的一两个人,阵法自然不击而溃。
罗长老与日月星辰四人成五角之势对上天干地支二十二人,轻鬼一时找不到空隙下手,余光所见却发现玄、银、黄、红四色铠甲在夜色中领着军队正要开门而出。
轻鬼心知不妙,移身到一城墙士兵身后手起手落将其砸晕,剥下他身上的铠甲跳下城楼,抱着铠甲递给左大将军:“凤军要出城了。”
会让轻鬼不顾自己原本任务而下来报信可见他这六字分量不轻,左承胄看着轻鬼尚未说话,童长老先接过了铠甲:“请大将军着凤甲先入城救左公子。”
吊门一点点被放下,久谙沙场的左承胄自然知道,那道门放下,千军万马是何等势如破竹。
“好。”左承胄迅速披上铠甲,“请童、笛二位长老避一避锋芒。”
童易邪与笛音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引开黑龙等四人。”
“再有斜阳等人对付二十二天干地支,我带大将军入城避过其他小喽啰不成问题。”轻鬼说罢提起左承胄臂膀几个跳跃进了城楼,城门后是一大片空地,为平日点兵列队所有,此刻西首已被罗长老等人占据,两阵相遇,激荡起空气间肉眼不可见的涟漪,方圆数丈无人可靠近。
轻鬼避开他们由东首而入,空地后是连绵一片的石堡,东西南北角修建四座十余丈高的碉楼,轻鬼将大将军带入石堡,有些机敏的隋府门客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由两侧回廊蜂拥而至。
“我去引开他们,大将军去找左玄歌吧!”轻鬼将左承胄推入,自己由折身回去与赶来的客卿们玩耍起来。
左承胄凭着往日在川都的探子所画的地形图在这座既是凤皎边境的军事决策机构又是隋靖炀日常起居的石宅里自如行走,地形图上有些许错误被他一一祥记在心,身后的厮杀声愈演愈烈,城里城外都是寡不敌众的一场硬战,在决定最终由谁进石堡寻找玄歌这件事上,寻疆族没有任何异议地默许了由他来做,这份无形的信任让左承胄心里很感喟,而此刻他只能摒除一切的杂音,不去考虑寻疆族区区八人如何抵挡千军万马,又如何攻破数十位高手。
整座石殿异常平静,左承胄甚至没有遇上侍奉的女婢和仆从,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疑虑,邢屠和十二黑甲士呢?
一袭灰袍的老者仿佛从地底钻出,笑眯眯地望着穿着不合时宜凤甲的穆王朝大将军:“左大将军,可是在找寻左玄歌?随老奴来吧。”
左承胄尚未答复,一个锦衣青年一边穿外套一边从大厅通往二楼的石梯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戚卓琚是被外边的动静给吵醒的:“邢伯,怎么……”
他话还未问完便已经看见了大厅正中的左承胄,后面的话自然无需再问出口,他一只已经踏出一半的脚缩了缩,有些尴尬地站在石梯上。
“小王爷请先回屋休息。”灰袍老者朝着年轻人微微躬身。
年轻人原本犹疑的神情在老人的话之后反而坚定了起来,他将缩回去的脚踏出,踩在下一级石阶上:“这件事跟我有关系的不是吗?我现在与爹爹与邢伯是休戚与共的。”
戚卓琚坚定地站在邢屠身侧,看这幅情景也知道是大将军落入父亲的圈套了,他的小脑袋瓜迅速转起来,既然抓住了大将军,左玄歌对父亲而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向父亲求情保左玄歌一条命。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左玄歌了,那日将血书带给父亲之后,父亲便不许他再下地牢,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先见他一面,也不知道他的伤有没有好一点,父亲大概不会那么宽容,可是戚卓琚却不忍心想左玄歌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伤口溃烂化脓的模样,所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一定没事。
跟着邢屠下地牢,看见左玄歌的时候将戚卓琚吓了一跳,他身上的伤明显比自己离开的时候更糟了,简直糟糕透了,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得完全看不出本色,腿上错落着十几道手腕粗的浅淡血痕,那痕迹是从单薄的布料透出的淡粉色,戚卓琚几乎难以想象棍棒如何捶打才会出现这样的痕迹,左玄歌双脚未能着力地挂在木架上,全身重量几乎都承载在挽着铁链的手腕上,原本白皙肌肤上的一条手指粗的红印显得触目惊心。
“爹!你对他做了什么啊!”戚卓琚冲上前质问此刻正站在左玄歌身前的父亲。
左承胄步入地牢后便一言不发,他脸上肌肉紧绷牙关仿佛都要被咬碎,无人阻拦他上前替左玄歌松手上的铁链,只是他将玄歌两只手放下来,挺着胸膛要将他抱在怀中时,那个呈下坠之势的身体却突然朝反方向弹开,伸直手臂用他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开。
失去重心又被反力作用的左玄歌后仰重重砸在木架上,身体如浮萍靠着木桩滑落,凌乱地倒在地上,毫无防备的左承胄也被推得后撤了一步,心下骇然之际呼吸也紧迫起来,他侧了侧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忘魂香?”
左承胄终于转身正面对上戚暝:“你想以忘魂香来控制玄歌?”
戚暝不置可否地轻笑:“大将军应该知道忘魂香并不是什么可以控制人心的蛊惑邪药吧?”
忘魂香确实不能控制一个神智清明的正常人,它的功效是涣散人的精神削弱其意志,人的精神力会被身体的状况所影响,当人极度脆弱的时候被用以忘魂香,显然很容易被控制。
谎话被说一百遍头脑清楚的人也会相信,一个人身体受到重创内心茫然不安的时候,如何能抵挡得住耳边那一遍又一遍的声音蛊惑。
在左承胄杀人般的目光中,戚暝淡定自若:“我本想着教唆他杀了你的,哪怕你能救走他也一样落得个满盘皆输,只可惜他太顽固了一点,明明已经接受这些年你只是将他当做一条狗养大从不曾真的爱过他,依旧不愿意向你下杀手。”
戚暝从一旁的石桌上端起立着半截残烛的烛台,凑近烛火点着了往靠近左玄歌的方向靠了靠:“左大将军,击溃左玄歌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这个艰巨任务还是由你来完成吧?你扪心自问对左玄歌究竟是抱着何种感情?我也是做父亲的人,卓儿是我的亲骨肉,在我的心里这个世界所有人……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卓儿对我重要,甚至包括我自己,所谓血浓于水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吧,试问有谁会为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的孩子呢?这么些年左玄歌何曾有过一天是真正融入左家的?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左玄歌自己也很清楚。”
左承胄没有顺着他的话回答,他知道自己此刻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对左玄歌的内心造成极大的冲击,无论他是气急败坏地否认,还是情真意切地坦诚自己的感情,他很难想象玄歌会将哪一部分放大,会选择相信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付诸语言之后总是会变色许多,他不想叫玄歌心底留有一丝一毫的芥蒂。
☆、脚踏清风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左承胄缓缓转身,他面朝左玄歌蹲下·身,眼前的人满面血污,一双原本明亮澄澈的眼睛蒙上一层雾色,空洞无物地盯着地面上的一点,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玄商第一次质问我说:到底你和他谁是我的亲生儿子的时候,我就想过,只是我始终想不出答案,玄歌,很多你想知道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完全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的母亲风浅是我的师妹,但是我离开凤舞山庄之后已经与她完全断了往来,她带着你来京城找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凤舞山庄与寻疆族的恩怨瓜葛,更不知道你就是寻疆族故去宗主的孩子,收养你是顾念与师妹同门一场。”
左承胄说到兴起,索性席地而坐:“你小时候的事情如果要说,我能说上半个月也说不完,说来奇怪,左家四个孩子,唯有你的童年我参与最多,记得的也最多,也难怪玄商他们总说我偏心了,将你接入左家之后,我试着去了解过你的生世,不是为了探究什么隐秘,我只是想要更多地了解你,我处心积虑地让你以左家名正言顺的孩子立足,决心对你隐瞒所有事情,我想让你无忧无虑长大,不希望父母辈的恩怨成为你一辈子的阴霾,哪怕得知了你体内有着风浅输入的毕生真气,依旧对你闭口不言,不得不说我是有私心的,我一直避免你与江湖有过多的接触,因为我知道一旦真相被拉开一个口子,就将决堤奔流,这个时候甚至有点儿嫉妒你的亲生父亲啊,哪怕他早已作古,你与他的关系却永远无法斩断,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血浓于水……”
左承胄敏锐地察觉到左玄歌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他仍旧盯着左玄歌毫无表情的面庞,余光却定格在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上:“其实转念想想,或许天上的天沧兄还要羡慕我才是,是我陪你长大,是我享受了那么多年与你的父子时光……”
“说了这么多,大将军似乎始终避而不谈真正的问题啊。”戚暝冷声打断左承胄没玩没了的叙旧,“若是左玄商和左玄歌必须只能活一个,你会选谁?”
左承胄扭头淡然道:“选谁很重要吗?若是将玄商和你的卓儿放在一块,我便一定会选择玄商吗?”
他缓缓转头继续望着玄歌,声音很坦荡:“我不会在孩子们之间选择来选择去,他们都该活着,无论玄商还是玄歌,那是他们自己的命我无权衡定他们的生死,只不过,若是有人要玄歌死,我会以命救他。”
“是吗?可是你将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左玄商,何尝又不是在把左玄歌往死地逼?”
“谁告诉你我要将一切都给左玄商了?枟州三十万左家军,陵西王爵位、枟州未来管辖权都将是左玄歌的。”
戚暝一时语塞:“你……你居然将世袭爵位给一个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戚暝目光突然一变,侧隐隐地盯着左承胄道:“我不相信!绝不会有一个父亲会这么做的!左承胄你说这样的话也不嫌自己虚伪吗?为了欺骗左玄歌连这样的谎言也能编造?你说这些话是是为了什么?为了哄骗左玄歌甩掉他师父?你明明知道他与司徒凛月情投意合,只是这断背之恋绝无搬上明面上昭告天下的可能,你想让左玄歌乖乖娶亲不惜以王爵之位利诱,真是好深的谋算啊。”
若非戚暝眸中阴鸷的冷光,左承胄都要以为他是真心不信了,为了挑起左玄歌的仇恨,居然连他师父也摆了出来,真是难为他如此煞费苦心。
“大将军不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了些吗,司徒凛月大概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对待小公子的人了,你还要拆散他们二人,又阻挠他与自己真正的亲人相见,等到左玄歌众叛亲离又被左家扫地出门的时候,你让他何去何从。”
左玄歌抬了抬头,神情终于有了变化,身形突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是戚暝早就为他备好的一柄匕首,左承胄稍稍侧身,左玄歌扶在父亲身上借力跃起扑至戚暝身前,将雪亮匕首横在他脖颈处,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戚伯父,小侄该何去何从真不需要您来费心。”
“左公子,好精湛的演技啊……”戚暝感觉到左玄歌几乎将全部身体压在自己肩上,他方才那一下看似灵巧地偷袭只是勉强为止,戚暝抓住他的手腕不怎么费劲便将匕首从自己脖颈处移开。
邢屠已迅速移动至戚暝和左承胄之间,以自己的大半身体护住王爷。
“只可惜实力却差了些。”戚暝捏住左玄歌命门反身将他推开,左玄歌连退四五步,脚下虚浮撞到身后的石桌才停下,撞倒了戚王爷最后点燃的残烛。
他扶着石桌边缘一屁股坐下撇了撇嘴:“摔下来那一下太疼,疼醒了。”
本想挟持戚暝做人质,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瘫坐在地上的左玄歌索性放弃了挣扎:“疼死老子了,戚暝你干脆果断点给我一刀得了。”
“胡说。”左承胄轻声责备一句。
左玄歌看着父亲笑了笑,眼睛有些发涩:“爹,我不要你以命救我,我宁愿死的是我,只是……有些对不住我师父了。”
……
茫茫旷野间,天上不见一颗星子,黎明前最深黑暗中,一袭白衣脚踏清风,他途径之处莫不飞沙走石卷起一阵旋涡。
曙光冲破黎明之际,司徒凛月终于看见了掩映在晦涩中的川都,城门前两位寻疆长老正被四人围困,长老们发丝凌乱身上的长袍豁口打开,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而分别着四色铠甲的四位勇猛将军立在马上,丝毫不乱。
司徒凛月加快了速度朝战场奔去,近了才发现被围困的并非只有两位长老,还有一位遮面黑衣人,身法诡异行动无章,他时隐时现叫铠甲将士很是忌惮,隐时与万物融为一体丝毫看不见他的踪迹,现时令人无法捉摸,甚至从地面直接拔起以手做刀劈下。
很显然若是没有这名武功诡异的黑衣男子,寻疆族两位长老绝对撑不到这个时候。
司徒凛月卷着风沙将外围士兵掀起,破开一条大路,趁着风沙迷人眼之际,飞身至圈内一手携一人将两位老者带离危险区。
高高隆起的土丘的上,童易邪和笛音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多谢司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