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九月,发生了件与楚归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之事,便是永昌哀牢夷叛,在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永平年间,哀牢王柳貌率族人归服大汉,这举动的政治意义是莫大的,恰是上至天子百官,下至平民百姓莫不觉得荣耀的四方来服之事,朝廷也给予了很大重视,在哀牢所在之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
但真正的同化是一个需要更长时间的事,大汉王朝的自我优越感,对西南诸夷天然的轻视,长此以往,定是容易引起诸多争端。而这次也恰是哀牢王类牢和哀牢守令发生争议冲突,类牢遂杀守令反叛,攻巂(xi,一声)唐城、博南。
楚归仍照常在尚书台当值,可是他对哀牢夷叛的一切消息均不得知,凡是一切,均不过他的手,他了解的相关内情,还是从窦宪处得知。虽然他可以理解朝中所为,毕竟他当初可是在芳林园晚宴上过了明路和哀牢夷有关系的,可是他难免又有些难过。
他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是土生土长的汉人,与哀牢夷并无多大关系,可是他大爹却是哀牢人,还是地位高而负有一定责任的哀牢人,即使他大爹如今几乎与他小爹都呆在汉境,但却也不影响他大爹是哀牢人的事实。如今哀牢人叛,朝廷必兴兵伐之,两方都有死伤,他大爹定不好过。他对哀牢很陌生,但他大爹是从小带他长大的,便是亲生父亲一般,想到他大爹的境地,楚归便十分担忧。还有那虽只有数面之缘的便宜堂哥,如今为哀牢首领,若是被汉军拿下,就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如今尚书台事务要避讳着他,很多事情如奏折、急报,在此处都很难明确分开,因而近日楚归手上之事便越来越少,楚归便索性向天子告了长假,他要回鹿鸣书院一趟去见他大爹小爹。
窦宪如今虽被天子任命为郎,实际上并无实职,平日也无朝事可做,便带了几个护卫,陪楚归一道南下。虽然楚归知道窦宪手下的亲信、谋士众多,他所了解的朝中大事、天下大局要比他清楚许多,窦家许多产业、关系网,都是窦宪在处理,从来也不是个闲的。但在这样的时候,有个人毫无顾忌、一往直前地站在他背后,支持他、信任他,他不自觉地便想依赖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多需要别人的信任和支持,而不是怀疑、冷置。
楚归与他两个爹爹去了书信,他小爹很快给他回信,他们已经到了蜀地,准备继续南下往永昌郡去,让楚归在京城好好呆着便可,他年纪小,不要趟这趟浑水。楚归自然放心不下,和窦宪一行立即从京城往川滇方向快马而去。
蜀道之难,自是不必细说。等他们到蜀郡停顿时,窦宪得到消息,因到哀牢之地要涉兰苍水,如今正是兰沧水又深又险之时,哀牢之地又多险谷密林瘴疫,汉军对哀牢地貌气候不熟,朝廷准备征发越巂(xi,一声)、益州、永昌其他夷族及土著民讨伐哀牢。一时间情势并不乐观。
楚归上一世也不是研究历史的,可能比一般人稍微了解的多那么一丢丢,可到这么细的问题上,他就完全不了解了。
从蜀郡过犍为,离越巂便不算远了。哀牢仅三千余人,越巂离哀牢较远,哀牢趁最初的一鼓作气攻越巂、博南后,随着时日渐长,便只守在原哀牢之地即哀牢、博南二县。原先哀牢王柳貌率众归服时,有五十多万人口;经过六七年的时间,有许多哀牢人并不愿与大汉之间再起兵戈,毕竟大汉朝地广人多,哀牢与其相争不过是以卵击石。因而哀牢王从最开始的三千余人,征兵后也不到一万人,而且还面临内部很大的分歧和压力。
☆、31.哀牢之围
窦宪为楚归提供了训练有素专门用来传信的的飞鸽,他和两个爹爹之间的传信便要方便快捷许多,几乎能够十天两个来回,虽比不上后世,比驿马还是要快多了,而且川滇之境地势崎岖,更是要难很多。
从心中得知,他爹爹已经到了哀牢,族中长老和哀牢王争议很大。当初哀牢王类牢之所以与境内守令起忿争,归根到底是积怨。哀牢土地肥沃,物产丰美,五谷桑蚕皆宜,染采文绣,兰干细锦十分精美。出铜、铁、铅、锡、金、银,光珠、虎魄、水精、琉璃、蚌珠,孔雀、翡翠、犀、象、猩猩、貘兽(注1),其中种种,对朝廷来说无不具有莫大吸引力,而很多中原根本就没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那守令却是个心贪的,上任后便有些好大喜功,在西南偏壤之境,不比中原或边境重地,想要步步高升,不想点法子自然是不可能的。而这哀牢丰饶的物产,在守令看来,便是他高升的倚仗。他令人大肆采矿,一来出产的金银铜铁等物,涉及利益重大,守令私吞一部分、上缴朝廷一部分,与哀牢王之间便产生了矛盾;哀牢等地的光珠、虎魄、水精等稀奇宝物,孔雀、犀、象等鸟兽,他也不加节制地过度开采猎杀,用来打点关系或上贡朝廷或贩卖八方。
这守令自非哀牢人,哀牢之境也并非其故土,被这丰饶稀奇的物产激起了贪欲后,便丝毫没有吃相,做得也太过了些,因而那些充满了淘金一般的贪欲的新迁移的汉人,与本地的哀牢人之间,便产生了很大的隔阂裂隙。哪个人不热爱自己的故土,能忍心看自己的故土被外来的人如此不知节制地糟蹋着。因而积怨早已种下,并且颇深。
而哀牢王斩杀守令的□□,则是那守令射杀了十来只孔雀,并将孔雀的尸体风干制了标本,两只挂在府衙的大门口、两只挂在内堂,还有一些挂在书房或送人作装饰。孔雀乃哀牢人的圣鸟,这般被守令肆意滥杀,还挂在府衙门口作装饰,一下便激怒了哀牢人。
哀牢王类牢年轻气盛,带领哀牢军便冲进了府衙,可守令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丝毫没有认错的表示,新仇加旧恨,类牢一气之下便割了守令脑袋。至此便不能善了,类牢所幸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叛,还进攻了越巂和博南等地。
楚归得知他爹爹传来的消息心中也是一片唏嘘。这种大概也算民族文化间的冲突了,人人都知道热爱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家人,因而倍加珍惜,可是到另一个地方,被丰饶的物产和宝藏所蛊惑,变成了贪婪的强盗之时,便大肆毁坏抢夺,毫不珍惜。历来侵略战争何不如此,都是人性的罪恶而已。
而那孔雀之事,哀牢人那样的反应,却也再正常不过。每个文化之间的信仰不同,不尊重别人的信仰和文化,引起极大的反弹,这样的事情,后世也是屡见不鲜的。
但有时候,并不是有理便能得到正义的,尤其在族与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真到战场上厮杀时,还不是谁强谁说了算。哀牢与大汉朝之间,胳膊拧不过大腿。类牢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之下,无法善了便很可能带来灭族之祸。即使是礼仪之邦,在对待敌人的手腕上也从不手软。
正因如此,哀牢人内部都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因而割裂成两派。一派是以哀牢王类牢为代表的,要彻底再从汉朝割裂出来,只是对大汉王朝来说,归服容易独立难。他们认为的独立则是朝廷眼中的反叛,对于反叛,朝廷向来是铁血手腕镇压到底。另一派则是以哀牢族中老人为首的,希望能与朝廷谈和,避免更多无畏的牺牲。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不想战争的人便越来越多。
楚归小爹在与楚归的信中说,年轻的时候以为忠诚、勇敢、独立,那些人类所坚信的品质高于一切,牺牲生命也要捍卫自己所保卫的一切。等到年老时,才能认识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生命和安宁来得宝贵,都不值得拿生命去换。但是究竟孰是孰非,谁说的也不能算数罢了,只能自说自话而已。
很快,朝廷征发越巂、益州、永昌夷汉讨伐哀牢的政令便下来了,到了来年开春时,永昌郡邪龙县昆明夷卤承等应募。昆明夷并不比哀牢势弱,又有汉朝作为后援,明显哀牢一族之境地岌岌可危。
西南之境,冬天也不是太冷,只是有些湿罢了。楚归和窦宪一行并未到哀牢之地去,逗留在了越巂境内;此处有窦家下设行商之所,楚归与窦宪一行便住在了当地的一座宅子之中。此时楚归已无心感叹窦宪竟将窦家产业伸到这么广了。他们在此处,打听消息要方便许多,可以及时将消息传给他两个爹爹;若有需要,联系周边夷民,也比困在哀牢的两个爹爹要容易。
严格说来,楚归这可能要算通敌叛国了,可是对于来自后世的他来说,不管是这还是中原,都是他国家的国土,都是一国之民,算哪门子的内和外。再说就算真被人抓住不放了,他也没法看他两个爹爹在这,他便一点也不管。
虽已开春,但气候有些湿冷,也并没暖和起来,夜晚反倒比干燥的北方感觉更难过。晚上窦宪用厚厚的被子将楚归裹住,将他抱在怀里,窗外的月亮又清又冷,照到房间里的月光泛着银白色的光芒。楚归看着窗外黑压压的树影和白色的月亮,有些发呆,窦宪就那样陪着他,也不出一声。
过了许久,楚归也没啥睡意,窦宪心里担忧他,也不放心。转眼到了半夜,夜色浓的不能再浓,月光轻的不能再轻,四周静得不能再静,楚归有些缥缈的声音问道,“窦大哥,你觉得这次哀牢之事,能够善了吗?”
窦宪摸了摸楚归干燥的额和发,有些心疼,自往西南而来,这人已好久没有真正快乐轻松过了。他的声音低沉镇静,好像带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一样,“昆明诸夷应募后,只要两方交接,类牢必支撑不久,哀牢被破只是早晚之事。”
楚归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映着那月光越发惨白,让窦宪心中生生揪疼,可是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却是不能骗他的,这人心中自己便清楚,只是不肯相信不敢面对而已。
“小归,你觉得何为灭族?是所有活着的人全被屠尽还是这个姓氏族名从此在这个世间消失掉?”
楚归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干什么,这个问题有些异样的残忍、令人不舒服。但他还是回答道,“你是指朝廷若是攻破哀牢,便定会灭族吗?”
“即使天子年少,该有的手段却是一点也不少的。对待负隅顽抗的异族,这是最后的下场,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楚归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要直面这样残忍的事,对于从和平安宁的后世过来的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窦宪将他搂得更紧,隔着那层薄薄的亵衣,仿佛都渗过丝丝冷意一般。“但只要类牢不再坚持,全族人的性命不是没有法子可想的。只是即使如此,再好的结果,恐怕后世也再也没有哀牢之名了。有时候,对于很多人来说,一个源远流长的姓氏和族民,比自己的性命倒重要得许多。”
楚归听出窦宪话中之意,不禁生出些希望来。“窦大哥你有什么办法?只要能保全哀牢族民性命,我想大爹应该就不会难过了。”
“昆明诸夷应募,所图不过利字而已。再甚者,昆明离永昌较近,希图在哀牢被灭后能在永昌或占地或取财。但昆明诸夷也不过是归服朝廷的异族,他们终也懂得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因而以利诱之,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只是保全哀牢族民的性命,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若要如此,更难的是你要劝服哀牢族民放弃很多难以放弃的东西,这些东西有时比奇珍异兽、金银珠宝更难放弃。”
楚归觉得窦宪的主意可行,一时激动,不禁坐起身来,“我懂你的意思。不过只要能保全族民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些不全是没有希望的。只是要说服昆明夷,眼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窦宪用被子将楚归裹好,颇有些无奈道,“此间天亮,你又怕冷,别着凉了才好。”说着脸上温柔的表情又变成了一种张扬的自信,“至于昆明诸夷的事,交给我便好。虽如今我也只是被天子任命的普通的郎官,不过窦家在我掌控之下,要做到也并不是很难。”亲了一下楚归嘴唇,继续道,“你只要说服你大爹和你大爹的族民便好。”
楚归听出了他话中的自嘲之意,心知这人本就并非池中之物,只是即使生于世家大族,却也命运多舛,久经沙场,却空负定疆逐虏的愿望。他忍不住拿手轻轻抚着窦宪的背,将嘴唇贴到那人唇上,安慰似的吻着。
夜色消融,月光轻纱似的洒着的地上,只剩两个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注1:见《后汉书 南蛮西南夷列传第七十六》。历史上哀牢叛变有记载,但是原因自是没有的,后面的是俺根据历史记载和哀牢情况作出的其中一种猜测而已。
☆、32.建武旧事
楚归将窦宪的主意通过飞鸽传书传给了他大爹,比他想象中简单得多的是,他大爹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意见,关于劝说哀牢族人的事情,交给他便行了,窦宪若是能帮忙说服昆明诸夷,感激不尽。
越巂郡治所邛都离益州郡昆明城有六百里左右,楚归以为窦宪劝说昆明诸夷,要连夜加急往昆明地去,可是过了好几日,也没有动静,窦宪反倒在邛都的别院里显得有些悠哉游哉,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他心里诧异,将疑惑问了出来,窦宪却让他不要急,只要静待便可。不日昆明诸夷集结完毕,便要往哀牢进军,楚归心里怎能不急。虽然他倒是信窦宪的能耐的,可是火烧眉毛,不容他有一丝侥幸。窦宪瞧他一副急得团团转却又隐忍的样子,像只小猫一样,不厚道地觉得有点好笑。
没几日,别院真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瞧装扮不像是汉人。
窦宪在别院水榭的亭子中见了他们。
邛都相当于现在西昌一带,气候湿热,植被比蜀地更为茂盛厚大。窦宪的别院几乎是京中窦府的三个大,设计不拘一格,并非传统的中轴递进庭院设计,而是在前院的三分之一处,有一道十分大的湖泊横贯而过,在后院三分之一处,有一道间落式地削山屏障。这架势,一看便是天高皇帝远、偏僻富饶之地的大手笔。
湖边种着许多似芭蕉的水生植物,这时节也还开着花,那花又肥又大,黄的白的紫红的,很是热情豪放。这水生芭蕉长得也十分茂密,再加上一些水草芦苇之类,那水榭亭子几乎便被掩映其中,从外面很难看清。
如今已是深冬时节,若是在京城,早已冷得不行,但此地仍很温暖,仿若春秋。
亭子周围挂着一层轻纱,可以挡着飞虫,那轻纱随着过水的微风缥缥缈缈,楚归坐得靠后些,那轻纱起起落落从他身上拂过。他想着怎么也要在外人面前端着点,便没敢动,不想那番夷看得他眼睛都有些直了。
其中一名番夷以为楚归只是啥娈童之类,毕竟中原好男色,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他涎着脸凑上前道,“从来只道中原多美女,不知连这男人可都长得这般......”
没等话说完,只见案上一震,未及看清,那番夷便“哎哟”一声倒了下去,接着一个啥东西飞出亭外“噗”地落水声,速度太快,众人也没看清是啥东西。
回过神来才发现窦宪面前的桌案上少了一个茶杯,那倒下的番夷落了两颗门牙,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都没来得及吐出来,便吞了下去,真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为首番夷不禁面色一凛,肃然道,“手下无状,冲突大人了,愿打愿罚,悉听尊便。”
楚归也被窦宪这一手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便听窦宪问他道,“小归,你想怎么处置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