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碰到刚退伍的阿祥时已经四十,自然把身高一八三当过宪兵的阿祥当成了宝来宠。阿祥如今已是小安那时的岁数,早胖成了当年两个大的庞然巨物。他们前脚才离开,麦可那个势利鬼就忍不住开口发表起意见来。
真是老天帮忙,让阿祥胖成这德性,麦可说。除了小安还把他当宝,现在还有谁会多看他两眼?不然的话早分了。
老七懒得搭理,心想当初你不是还对宪兵阿祥心痒痒?可惜人家不要你。
麦可也算在圈里打滚一段时间了,可是到现在都还搞不清楚状况。他的长相有点吃亏是没错,人矮,鼻子又扁塌,但有比他长得更差的,还不是后来碰到了对象在一起?可是他每次就爱拿出自己医生的名片来,很让人倒胃口。
男配男,没有谁高谁低,都得打心底是心甘情愿才行。两个美女相见只能争艳较劲,成了红眼宿敌。两个帅哥反其道,不相妒反相爱,这算不算得是一种人性升华?想用异性恋那套死缠烂打都是自掘坟墓。如果自知不是帅哥等级,那就尽量个性好一点,做人大方一点,身段放低一点,总有某个玩累了的帅哥,到了见帅不帅的人生阶段,哪天反看中了你的成熟稳重。最怕的就是老来娇。要知道,年轻货色再不起眼的,也比一个老姐姐强。要不就安分找个平凡顺眼的,拿医生名片出来吓唬谁呢?眼看也一把年纪了,这以后只会每下愈况,看他还能自我感觉良好到几时。
(等等,麦可不是跟自己同年?)
老七迅速朝玻璃墙中的那个折映出的人影多端详了两眼。(还过得去吗?都有在健身呢……)
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专喜欢跟害羞的客人说上两句露骨调情的话,看对方羞得满脸带春真是有趣。如今再怎么说,在业界都算是妈妈桑等级了,过个两年,也许真该考虑退休了,总不能让客人看见吧台后站了一个年华残败的老皇后。
(退休之后要干吗呢?)
从一九八?年代出道算起,老七他们这一代也差不多届临退役之年了。哪天他们要是走上了街头抗争,并非不可能的事。青春年华都在噤声躲藏中度过了,老来也许撒手一搏,不为别的,为的正是同志该怎样老有所终。
到底是要学学老荣民找个安养院?还是假装自己是被子女弃养的独居老人?小朋友把结婚权看成第一,哪想得到年老这回事。又不是有了婚姻权就一定有人愿意跟你成家,真是的。
所以得要有专设给同志的老人院才行,老七常跟客人这么抱怨:难道七老八十了,还要他们跟院里其他的老太婆们搞联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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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起身,拖着步子,老七走进吧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灌下。不知怎么,从刚才醒来他就一直全身乏力,睡了比没睡还累。
拿起遥控器,按下了导唱功能键,那首曾红极一时的老歌便曲曲折折又复活了起来。一个人收拾好这地方还要一会儿工夫,多个声音陪伴也好。嘴里跟着林慧萍哼歌,很快便把杯子洗好了。
本以为专心在打扫上,刚睡醒时那一阵难言的慌失之感就会消失。结果他心头还是悠悠地荡挂着一只空水桶似的,不知道那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方才那一盹还真睡死了,乱糟糟的梦一连做了好几个。他不是个爱乱做梦的人,每天几乎都是累到倒头便睡。不过短短半点钟光景,他到底梦了些什么?
梦里发生的事醒来就记不真切了,只剩那个感觉在,知道汤哥出现在梦中,场景就是这地方。梦里好像还有别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老七越想去记得,越分不出那画面是从前记忆中的一个印象,还是刚刚梦里发生的片段。
汤哥去世快一年了,下礼拜就是他的忌日。他的癌症没扩散前,最后那些年总是会常出现在店里帮忙,所以那画面的确真实得就像过去时光中的某一晚。但是老七又说不上来,明明只是一个熟悉的场景,为什么醒来时会感觉如此虚瘫,仿佛出了什么事害他心悸不已?
人前的 Andy 能屈能伸,人精嘴贱,跟谁都能哈啦,但是老七低调极了,生活里除了这店之外实在乏善可陈。尤其汤哥过世之后,老七的世界变得更小了。甚至他把周日店休也干脆取消,因为出了这店他就不知该怎么过日子,顶多每周上三次健身房,回到家打开电视,都只是瞪着它发呆,啥也没看进去。
客人永远只是客人,不是朋友。
与客人间交集的部分只有夜晚的老歌与酒,出了店门以后的事,如果客人不主动提起,老七从不多嘴。就算他们爱说,也不表示说的都是实话。朋友是自己选的,客人可不是,任何好恶与是非都不关己。既然是美而乐之地,这里的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留下隔夜渣滓。每晚店门一开,都是一块被抹干净的画板,重新等待着被恣意喷洒。甚至客人之间也未必真见知交,称兄道弟都只为一时酒色;随时可散。这种来来去去,老七看了二十几年,圈子就这么大,同志情爱就这么回事,有道是,山水有相逢,不怕你绕了一圈不又乖乖兜回来美乐地。连分手后的恋人,双双又回他这里开始各自钓人,也都是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