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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蔷薇很好看。”
    “嗯,北岗的蔷薇都开了,特别漂亮。”梁柳看向桌边的蔷薇花,露出一丝憨笑,可不知想到什么,蓦地低头说:“雁回过几天回来,我再去割一点。”
    何仲平脸上的笑也僵住,正色道:“梁小姐慢用,我上楼换衣服。”
    他起身时发觉梁柳的左手在桌下扇来扇去,走远了回头看,她的裤子被卷到膝盖以上,两腿膝盖处受了伤,几只苍蝇和蚊子寻着血腥气一直围绕她的腿转,她只好一手赶虫子一手吃饭,狼狈极了。何仲平眼瞧着难过,却不敢多有停留,径直上了楼。
    郑达远给碧莹倒杯水顺顺气,碧莹平静些许,说:“冯雁回再放心梁柳,也不该送她一个人上山像免费的侍从医官被人使唤。”
    “这你就不懂了,冯雁回未必放心梁柳,送她上山是万全之策。”
    碧莹侧目,问:“你什么意思?”
    “这给长官看病是一重人情,可万一梁柳真和其他人不轨,他正好借梁柳拿捏对方,加官进爵。”
    “越说越不像话,人家少年夫妻,冯雁回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少年夫妻如何?冯雁回的心思不在梁柳身上,奈她才貌双全也无用。”郑达远凑到碧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什么?”
    “千真万确,你哥的线人亲耳所听。”
    第三章 挣扎
    “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你……你不是也和我哥睡过一个屋子里吗?这说明不了什么。”
    郑达远哭笑不得,说:“小姑奶奶!这能一样吗?我都说了是听!听见了声响!”他补充道:“应该不是头一回,反正去年在南京冯雁回日日如此。”
    碧莹仔细回想,诚然,梁柳与冯雁回的结合太过唐突。高中时期从未听闻她交往男友,然而在升大学的暑假,同学纷传梁柳订婚,男方是无锡冯家,随后大学毕业那年办了喜事。婚后梁柳不肯辞职做家庭主妇,两人工作皆忙,最近几年冯雁回又到南京做事,梁柳依然待在上海,两地分居是无疑的了。算来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依然不见二人有要孩子的念头,原来如此。虽然嘴上说冯梁“少年夫妻”,但她并不认为梁柳蒙在鼓中,一无所知,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观察枕边人的高手,更何况聪明如梁柳。
    换句话说,在碧莹看来梁柳是默许冯雁回的所作所为。
    不令人费解么?她大可拂袖而去,另寻佳偶,却从一而终般地守候在冯雁回身边,然而对待冯雁回又是客套地。自然不是源于爱,再深刻体贴的爱也无法容忍对方长年不忠。尽管相识十几载,碧莹仍然不明白梁柳关于她这段婚姻的态度,脑海浮现起六年前在梁柳婚礼上二人说完祝词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讲不出的奇怪。
    碧莹打开房门,看见何仲平倚着二楼栏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梁柳,他专心到没听见门锁转动的响动,她想起没有拿绷带,转身回屋去拿。
    郑达远透过门缝自然瞧见了何仲平的身影,又悄声将门锁上,碧莹疑惑他举止反常,特意回避仲平似的。他舔舔唇,事不宜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碧莹,你哥应该喜欢上梁柳了。”碧莹转头看向郑达远,他的眼神坚定无比,已然是宣告一桩确凿之事的态度。
    这下,碧莹终于惊得说不出话,不可置信这样的事会再一次发生在何家。
    她不死心,问:“你怎么知道?”
    “还是去年在南京,你哥每天和梁柳打照面都要问候她三回,‘梁小姐,早上好’,‘梁小姐,下午好’,‘梁小姐,晚上好’。我当时一看全明白了,你俩真不愧是兄妹,他跟你当年喜欢那个国文老师一模一样。”
    碧莹狠狠剜了他一眼,知晓他是故意提起陈年往事害她的臊。所幸郑达远站得远,不然胳膊已经被她拧青了。
    “那梁柳呢?”
    “四个字,‘何长官好’。”说完郑达远看碧莹的头已缓缓垂下,看不清阴影中她的表情,许久才注意到她的肩在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太痛苦了。
    她深陷过的泥沼,如今要眼睁睁地看着仲平再走一遭,太痛苦了。
    半晌,他听见碧莹深深吸口气,似乎释然地说:“也好,叫他早点死心。你以前不是说过,像这样的感情,道德亏欠,情感上没有回应,来得快,去得也快。”
    鬼知道去得快不快,郑达远内心默默顶了一句。
    碧莹出去时,仲平仍然定定地向下看着梁柳,碧莹上前瞟了几眼,梁柳吃完饺子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一只手盖住眼睛遮光,另一只手累得耷拉在膝上。看到仲平这副样子,她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再心疼梁柳也什么事都做不了。碧莹早不打算以牙还牙了,她是过来人,当然晓得增加罪恶感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亲情方面令他孤立无援。
    “何仲平。”她走近叫了仲平一声,音量不大,只能他们二人听得见。
    这回轮到仲平吓了一跳,他脸色不大好,急匆匆转身进走廊回书房。
    “何仲平。”碧莹紧追着他说话。
    “别以为郑达远回来了我就不说你,没规矩!”他的责备底气不足,自然威慑不了碧莹。
    她讥诮地说:“你也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今天心里乱得很,不想和她计较,伸手要开门进屋。也不知道碧莹哪来的力气,一把摁住门把手,死死看住他,他觉察碧莹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何仲平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要跑去私会她的穷酸老师,他也是这么在家门口把她拦下来,碧莹的眼神恰似当年他自己。
    他还记得他指着碧莹的鼻子大声呵斥:“你罔顾纲常,违背人伦,你们俩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不,不是碧莹,被指着的分明是他!
    他恶毒的话像毒蛇吐出信子“你以为他会珍惜你的感情?人都一样,送上门的不稀罕,追着赶着要得不到的。”
    他似被雷击中,碧莹接下来说的化作嗡嗡的轰鸣声,没有一个字进到他耳朵里。“仲平,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她……她晓得你喜欢她吗?”
    他楞在原地,半天不回话,碧莹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我不会干涉你的事。”
    何仲平多希望碧莹此时能逼着他对梁柳断情,能要求他永远不见梁柳一面,能让他有规劝自己回头的理由。碧莹偏偏如此善解人意,也许她早就明了吧。情爱如同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不管对方是谁,你是谁,它只一心淹没人于汹涌浪涛中,巴不得没一个人生还。
    碧莹走出他的书房前,他说:“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也许,她也对你动心呢?”
    “那也不可能,我不会犯这种错。”
    “你不用拿感情跟我犟,现在是民国,结婚自由,离婚自由,恋爱自由。你们在一起也算不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歪理!”,他对碧莹这套理论嗤之以鼻,碧莹觉得他怪,非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既然他到此为止,碧莹也省得操心了,要难过也是他活该,赖不着她。
    书房落地窗外挤挤挨挨的绿树,钟翠、宽大的芭蕉叶几欲伸入室内,几朵初放的橘红色榴花似点点火苗,强烈的颜色对比令人不敢相信眼前葱茏之景是真实的。烈日已去,室外的白光依然刺目,然而层层绿叶掩映下的房间暗沉沉的,何仲平靠着书桌,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阴影中,那是仲平少有的垂头丧气的时刻。碧莹久久忘不了这一幕,她抿抿唇,带上门,终于还是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此章冯雁回的家乡有改动,在看文的小天使莫打我。
    番外 碧莹的故事(一)
    曲明杰才是什么都不懂,成天主义问题,懂个屁西洋艺术!
    下午野外练习苦啊,毒辣辣的太阳晒得他后脖子疼,郑达远现在是一身臭汗,他也懒得洗澡,臭就臭着吧。他一个人香不了一个寝室,他一个人也臭不了一个寝室,睡着了谁还嫌味。
    “济中,晚上没事?”
    他朝宿舍走着,何教官冷不丁从后面叫住他,济中是他的字,平时在校何仲平直接叫他的大名,如今郑达远免不了担心他来者不善。何仲平课讲得好,实战理论两手抓,半学期下来教学成果响当当,学生们也尊敬他,就是人阴恻恻的,他们管他叫狐狸。
    “何教官好!”郑达远对他行个军礼,“长官请指示!”
    “哎—”何仲平摆摆手,语气比往日课堂上柔和许多,“湖北菜吃不吃得惯啊?等会儿来我家吃夜饭吧。”
    郑达远先是楞了片刻,随后一个劲儿点头。“吃得惯!吃得惯!”
    “好,先跟我去取车。”
    郑达远没走两步,闻见了自己身上汗酸味,窘得停下来,“您等我一会儿行吗?二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够!我去洗个澡。”
    “去吧,去吧。我在侧门等你。”何仲平看郑达远慌慌张张跑去,笑着摇摇头,真是一魔自有一魔降,也不知道这小子迷上自己妹子哪一点,跟着了她的道似的。
    他穿得简单,白衬衫配军裤、军靴,还是军装抬人,换哪身衣服都不得劲。何公馆在马思南路上,房子只有两层楼但占地面积大,花园自何母去世那年就不种花了,改换成两大块整齐划一的绿草坪,当中一个喷水池子,是碧莹二十岁生日的礼物。这是她照着外国小说里喷水池描写亲自设计的,郑达远看过初稿,一个洋人女子坐在当中,右手站一个赤身裸体的孩童。他当时劝她改一改,猜准她家里不会同意建这种样式,她一听小嘴一撇,说他懂什么,她的设计象征的是自由、博爱,曲老师看了稿子直夸她艺术天分高呢。
    他怎么会不懂?他好歹出国游历过一年,她设计的喷泉人家都是放广场上,谁放自家院子里,不伦不类的。
    她闹得不行非要按原样建,何仲平发了话,要么改,要么按他的意思池子上放假山。最后碧莹乖乖改了稿,两层圆台,四条凸棱倚着支柱,喷泉打开便有两层水幕,看上去清清爽爽,比原来强了多少倍。
    曲明杰才是什么都不懂,成天主义问题,懂个屁西洋艺术!
    他经过这幢房子有百八十次,二楼右数第三个窗子,碧莹房间的位置他了然于胸。每次大家聚会游冶回来,他都要目送碧莹进家门才放心,久而久之知晓了碧莹住哪间屋。碧莹不邀他进屋,他楞是四年磨不开脸登门拜访。他不气碧莹喜欢别人,他感情上这么怯的一个人,碧莹能知道他喜欢她才奇怪嘞,他气碧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曲明杰。他再有才华,发过再好的文章,门客再多怎样?他可是个有妇之夫,她也不替自己想想,她若跟他私奔,她受得了别人戳着脊梁骨骂还是受得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况且曲明杰还不喜欢她。
    她喜欢曲明杰喜欢得神魂颠倒,她哥哥软禁她,她就绝食,何仲平心也狠,任她水米不进,终于撑不住送进医院。他提了水果鲜花,带着他娘煨的小米粥去广慈医院看她,到地方才知道她烧得嗓子化脓,话说不了,饭咽不下。见她人躺在床上,早瘦得脱相,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蜡黄,手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心揪着疼,不忍心看她作践自己,没待两分钟出了病房,求何仲平让曲明杰过来看看她。何仲平这才后知后觉郑家小少爷喜欢上碧莹了,他跟个没事人似的,“你们那些同学早替碧莹通风报信了,曲明杰不愿意探病,说碧莹缓缓就能好,自己来看反而坐实外面的谣言。这事儿现在到头了,碧莹伤心一阵子,兴许不久能忘了他。她恨我就恨我吧,等她懂事了就知道我这是为她好。她才二十一岁,往后多的是好男子供她选择,我不能看她折在曲明杰身上,后悔一辈子。”
    今天见她气色好多了,脸上总算回来点肉,乌黑的眼圈也消了,可半年前还贴身的薄绸长衫像个麻袋挂在她身上,人也变得不爱笑。见客人是他,冲着何仲平瘪嘴,“我说有什么贵客呢,你还破天荒请湖北厨子来。”,转过头对着他讲:“你面子可真大,我们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吃楚菜,今天沾你的光才吃一回。”
    “我的学生面子当然大。你少挖苦济中,你前段时间病刚好,请来师傅也吃不下。”
    席上都是家常菜,抱蛋饺、藕夹、粉蒸肉、滑鱼片、珍珠圆子,这几道菜何母在时经常烧给兄妹二人吃,是碧莹的心头好。碧莹一碗饭吃得很快见底,可惜大病初愈,不能像以前敞开怀吃上两三碗饭,眼瞅着别人大快朵颐。
    何家的规矩,吃完饭不能下桌,要等席上人吃完了方可散席。平时就碧莹和何仲平两人吃饭,自然不必拘束,今天有客人在,碧莹不好离席。三人间的气氛些许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可把碧莹闷坏了。
    趁着仲平接电话的功夫,碧莹悄声对郑达远说:“你快点吃啊!”
    于是何仲平回来看见郑达远闷头扒饭,顾不得夹菜。“济中,菜不合你胃口?”
    “合胃口,楚菜好吃得很!”
    “碧莹病刚好,准备的菜是有点清淡了,招待不周。等你冬天从军校毕业,红藕和菜苔也上市了,我露一手,做排骨莲藕汤和菜苔烧腊肉,不嫌弃到时候再过来家里吃饭,我还有两瓶茅台等着和你喝!”
    “还要来?你别吃垮我们家。”
    “我不亏你的,你一年的核桃、苹果、吊柿饼我都能包圆。”
    碧莹嘴撅了撅,口是心非道:“谁稀罕你那些山货!”
    “那上次是谁喝完济中带来的小米粥?”何仲平故意戳破她。
    碧莹又羞又臊,说了句“你们吃吧。”便逃回客厅。
    “上海时新玩意儿多,洋烟洋酒洋茶都不缺,就是缺你带的这些吃食,又质朴,又营养。碧莹病中多少人送来凯司令的饼干蛋糕,她都不吃,就爱喝你家熬的小米粥。中国人,中国胃,还是得吃五谷杂粮。她是个小孩心性,说话作不了数,你以后多照顾照顾她。”
    没等郑达远咂摸出“以后”的意味,何仲平便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热水入肚,他恍然大悟,何仲平这是撮合他和碧莹呢,一时间竟有些不可置信,可这酒席、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顺水推舟,他不敢多想,立马回道:“我一定照顾好碧莹!”
    番外 碧莹的故事(二)
    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客厅玻璃瓶中的晚香玉开了四朵,黄蕊白瓣,还有两脉绿白色的花苞紧紧闭合着,这花叫丰玉,是碧莹今早去门口的花店买的,老板说伺弄的好可以开十天。厅里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暮色四合,晚香玉的香气愈发馥郁,稠密的香气借着七窍钻进人体内,浓烈得令人头痛。
    她趴在绿罩台灯下,桌面上摆着白天用来打发时间的玻璃跳棋,她现在一个人能够玩六个人的棋局。碧莹透过圆润剔透的玻璃球看那晚香玉,连同晚香玉在的世界竟颠了个,她睁大眼想仔细瞅瞅,发现玻璃球里的世界还是变形扭曲的。那花瓶的轮廓没有棱角,拉扯得像一滩水迹。她伸出食指,捻一颗棋子,许是她病得久了,人也变得怕冷,玻璃球凉涔涔的触感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从前时常抱着这盘跳棋找他玩,她执绿,他执白,坐在廊下,一个午休能玩三四局。他也劝她学学难度高一些、大人一些的棋,她却很乐意一直玩跳棋,双方十歩棋以内交涉,谁也不用离谁太远。碧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偏趴在桌上不想动弹,口鼻溢满了晚香玉的花香,捕捉不到一丝的氧气,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迷迷糊糊时,碧莹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接着是“倏”地一声窗户推开,又过了两三分钟,那人来到她身后,拍了她肩两下。
    “上楼睡,别着凉了。”
    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瞧面前的人“我不想睡觉,就是有点晕。”
    “晚香玉夜间放在室内要开窗,不然会呼吸困难。”
    碧莹振作振作精神,边收玻璃棋子边说:“这样啊,谢谢郑小少爷。敢问你什么时候走呢?客人未走,主人就休息,实在不合规矩。”
    “你不是说不想睡觉吗?”郑达远不以为然,悠哉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翘起二郎腿。
    “刚才经你说呼吸困难,我觉得现在是有些乏了。”她假意伸伸懒腰,装模作样地打两个哈欠。
    “不如下跳棋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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