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镇颔首,他打开家书,开始给顾小满念道;“小满我儿,我和你娘已接到你寄来的家书,得知你在军营过得尚好,阖家都很安慰。”
“家里今年收成尚好,全家总算能过一个安稳年,只是如今你不在身边,全家人都十分惦记你。”
“这封家书寄到军营时,只怕已将近年关,听儿说北地苦寒,切记要注意身体,所得军饷不许胡乱花费,然则该用之处也不可俭省,如天寒下雪,需及时加衣,与大营内同事相处,要谦和礼让……”
一封两页的家书不到片刻就被寇镇念完,顾小满侧耳听了半晌,家书上说的他倒是都能听懂,只是可惜他爹娘多数都是问他在营内的生活,也不曾多说说家里的事情让他知道。
“大人,你能再念一遍么?”顾小满恳求道。
寇镇点头答应,接着便将家书又念了一遍,等念完之后,寇镇却看到顾小满正在抹眼泪,寇镇略微顿了一下,问道:“你在想你爹娘?”
顾小满点头,他将眼泪擦干净后,不好意思的看了寇千总一眼,他几次三番的在千总大人前面流眼泪,千总大人又该不喜了。
顾小满擦了一把眼泪后,红着眼眶对寇镇说道:“我要好好攒钱,等我攒够一头买牛的钱,我就寄回家给我爹娘,家里添一头牛,爹日后能省好多力气了。”
提起远方的爹娘,顾小满又想哭了,他把寇镇当成了张进宝,嘴里嘀咕着又说道:“我要攒钱给家里盖房子买水田,还要给弟弟娶媳妇。”
寇镇看到顾小满哭哭啼啼的,这次倒是没有心生烦闷,他问道:“你把你爹娘的活儿都做完了,那你爹娘干什么去?”
顾小满楞了一下,想了一会儿,他说道:“不干啥,他们只管待在家里吃肉喝酒就成。”
寇镇笑了,他将家书折好递还给顾小满,边走边对他说道:“当兵的穷,当靠你一个人攒钱,可不够给家里又盖房子又添牲口的。”
顾小满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从进了这大营后,除了想爹娘,他是没有一处不满意的,营里管吃喝,还给发军饷,等他攒够了钱,家里这些东西可不都有了么!
寇镇看到他呆呆傻傻的,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又说道:“认真说起来,你爹娘能收到你寄来的银钱,总比收到营里寄去的抚恤金强。”
走了几步后,寇镇又说;“我十三岁来定州当兵,因是私自离家,父亲震怒,下令阖府不许与我通信,我生性倔强,也便与家人断了联系。”
这还是顾小满头一次听寇千总听他提起自己的事情,心内不免十分惊讶,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比他现在还小三四岁了,要是跟家人不通音信,又没个念想,在外可怎么独自过活?想到这里,顾小满突然有几分心疼,他望着寇镇,说道:“大人肯定是很惦记爹娘的吧。”
想起往事,寇镇嘴角轻轻翘起,他说:“那时年轻,总想着干一番事业回去让人刮目相看,无数次的打鬼门关过,有一回跟鞑靼人交战,我胸前中了一箭,正在命悬一线之时,府中知晓我病重,快马加鞭送了一丸保命丹,这才保住性命,等醒来之后,我不知怎的幡然悔悟,与家人写了一封书信,向他们磕头请罪,那时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顾小满微微有些发怔,他想象不出寇千总请罪的模样,但少小离家来到边关,身边又无亲人慰藉,那些年,千总大人竟是如何过过来的?
寇镇看着远处的群山,他对顾小满说道:“来军营前,我一心想的是建功立业,到了这里后,看多了生灵涂炭,再多的心高气傲也被磨得消失殆尽,现如今边关无战事,百姓无须担忧朝不保夕,将士们寄封家书也不必万般艰难,前程反倒不甚重要了。”
顾小满静静的望着寇镇,他们寇千总说的话,有些他能听懂,有些他不能听懂,但他却知道,眼看的千总大人内心装满了一个天下,是他此生第一敬佩之人。
☆、第22章
没过两日,林大宝便离开三羊镇大营回了京,到底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龄,虽说这回是犯了过错被打发回去的,再加上没过几日就是过年,寇镇怕他路上一个人走不稳妥,便托了驿站的人跟林大宝一起走。
这日,伙房里放完早饭,顾小满正将饭菜端上桌,老占对顾小满说道:“小满,去给千总大人送饭。”
顾小满听了老占这话,心内不免有些诧异,这两日他都没看到林大宝过来给千总大人领饭,于是问道:“林大宝呢?”
老李头说道:“你还不知道啊,林大宝已经回京去了?”
顾小满楞了一下,这几日他没怎么出伙房,还不知道林大宝走了呢,他问老李头:“这林大宝竟然走了?那谁来伺候千总大人的日常起居?”
“这还用你操心?千总大人能少得了伺候的人啊!”
老占笑着摇了摇头,他对伙房里的大家说:“要我说咱们千总大人也就是面相重了些罢,咱们伙房里十几个人,除了小满,都怕在千总大人前面当差,一个个都是怂货。”
有人说道:“老占头,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怕你咋不去送?”
老占瞪了他一眼,他倒是不怕千总大人,他去跑腿了,伙房里一大摊子事谁来料理?又有人说道:“这千总大人岂止是面相重?他稍微呼吸粗一些,就唬得我浑身哆嗦。”
听了这话,老占朝着他们翻了一个白眼,又问顾小满;“小满,你说,你咋就不怕千总大人?”
被点到名的顾小满想了一下,说道:“千总大人跟咱们一样,没啥可怕的。”
他以前也怕寇千总,感觉只要被他看上一眼,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后来慢慢相处久了,就知道千总大人其实是顶好的一个人。
“傻话,千总大人能跟咱们一样嘛?”老占瞪了顾小满一眼,又把碗筷递给他,说道:“行啦,再不送去,饭菜该冷了。”
顾小满点了两下头,他抱起碗筷,出了伙房。到了千总大人的营房,门口站岗的将士没有拦他,顾小满上了台阶,先敲了几下门,等里面传来回应声,这才推门进去,正坐在案桌前的寇镇抬头看了顾小满一眼,嘴里随意的说了一句;“来了。”
“哎。”顾小满点头,他转头看了一眼,看到寇千总的炕头上又堆了不少换下的脏衣服。
顾小满对这屋里也算熟悉了,他熟门熟路的把碗筷摆好,又说道:“大人,该吃饭了。”
“知道了。”寇镇微微颔首,手上的笔却未停下,一直过了小片刻,他才放下笔,先起身洗了手,接坐下来开始准备用饭,顾小满把筷子递给他,先悄悄看了他一眼,又问道:“大人,林兄弟回京啦?”
“嗯,回了。”寇镇回道。
顾小满又问:“那他啥时候回来?”
寇镇抬头看着顾小满,说道:“他不回来了。”
顾小满楞了一下,然后呆呆的望着他,他心想,林大宝以后都不来了,那谁来照料千总大人?
相对于发呆的顾小满,寇镇却满脸自若,他拿起碗筷后,便不再看顾小满,低头专心吃饭,要吃完,顾小满把炕头上的脏衣裳收拾之后,转头望着寇镇,说道:“大人的衣裳我带回去清洗了。”
“劳烦你了。寇镇说道。
顾小满憨笑两声,没有说话,他安静的等在一旁,寇镇吃完后,拿起衣裳和碗筷出了营房。
自此,似乎是形成默契,每日由顾小满来给寇镇送饭,顺道再把寇镇的脏衣裳带回去清洗,寇镇也习惯了顾小满在他这屋子里出出进进,他这人好静,顾小满又向来是个话少的,差事也当得仔细,是以寇镇对现如今的情形十分满意。
没过几日,便到了腊月二十七,依着常例,除夕这日大营里照常是要吃一顿肉的,二十七号是三羊城镇最后一个集,吃完早饭,老占领着顾小满往镇上去找刘屠夫。
因是年下最后一个集市,集市到处都是人,老占和顾小满还有差事在身,他们没顾上逛集市,直接就往刘屠夫家去了,每年腊月必定是屠夫们的忙月,往常二十七八后,屠夫也该歇下了,但自打三羊镇建起大营后,三羊镇的刘屠夫家就得整整忙到年根底下,他的手艺是家传,自打他爹那一代就专管着三羊镇大营的将士吃肉,这大营一年吃四回肉,端午,中秋,再加上冬至跟过年,虽说次数不比镇上那些地主富户人家,但架不住人多,因此刘屠夫家一年大头的买卖倒是在这三羊镇大营上。
老占和顾小满刚进了一个青砖院子里,门上挂上的帘子就被打起来,从里头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了,顾小满认得他,这人就是刘屠夫,上回就是他带着伙计往大营里送肉去。
“哎呀,占师傅,您来啦。”刘屠夫几步走下台阶,笑着对老占说道;“我就估摸着今日你该过来了。”
老占看着刘屠夫,说道:“猪都定好了么?”
刘屠夫笑了几声,他说道:“我老刘家给大营办了这么多年的事,还能有差错么。”
老占其实也就是问问,刘屠夫他爹他都认识,早些年边关打仗,人都没几个,更不谈杀猪吃肉,但大营里四节吃肉的传统不变,有时遇到打胜仗了还会加餐,刘老爹靠着给大营送猪肉,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现如今手艺传到他儿子身上,老占也便接着跟他儿子打交道。
“我信得过你,你记得今日就得把猪杀了,收拾得干干净净送到咱大营里去,可千万不能迟了。”
“哎,我都知道了。”早一个月前刘屠夫就已把猪定好了,只等着老占来支使一声,他家的伙计们就能开始杀猪了。
这趟过来,老占还带了猪肉钱过来,他从破布包里拿出两张银票递给刘屠夫,说道:“早些送过去。”
刘屠夫看都没看,就直接将银票塞进怀里,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别的啥话也不用多说,等明日送肉过去,刘屠夫还得给伙房里的人准备一份年礼,礼物不贵重,都是些点心干果一类的东西,这一整年又多亏了伙房里照顾他家的买卖,送年礼也是打他爹那时就留下的规矩。
老占跟刘屠夫打了一声招呼,就带着顾小满往外走,老占扭头看到他脸上笑眯眯的,便问道:“又能吃肉了,高兴啦?”
“嗯,高兴!”顾小满用力的点了两下头。
老占笑着说道:“还有别的好菜呢。”
能吃肉就已经很高兴了,没想到还能加菜,顾小满好奇的问道:“还有啥菜?”
“跟着我一起去就知道了。”老占带着顾小满出了刘屠夫家,不大一时,他俩到了一家后院,刚刚走进去,里头热气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顾小满闻到一股豆香味,从灶房里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她看到老占后,往后退了一步,先对他行了一个妇人礼,说道:“占军爷来了。”
“薛大娘,咱们大营先前定的豆腐都已做好了吗?”老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