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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起来戚云初之前说他“不是最难弄的人”,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赵阳兴高采烈,却也没有忘记要给陆幽一点甜头尝尝。
    然而陆幽却并不奢求金银,只是请求留下作为胜利者而得来的那枝牡丹。
    而这显然是赵阳最不在乎的东西。
    陆幽讨了一张薄纸将牡丹小心包起,又重新换上青绿色的宦官服装,独自一人回到了寒鸦落。
    在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里,他重新戴上精致的人皮面具,将自己恢复到那个平平无奇的模样,然后坐在门槛上出神。
    好像做了一场美梦。回忆起来虽然很甘美,但是回到现实中,却又觉得愈发地空虚了。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又是那个名叫斯诚的传信太监,让他明日早点起身前往尚食内院,准备迎送新火。
    对了,明天就是正清明,也是寒食结束的日子。一早,尚食内院的空地上将举行钻木取火的仪式,取得的新火不仅将重新点燃宫中的烛火和炉灶,也将被分送给皇亲国戚和宠臣——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荣耀不仅仅属于接受新火的臣子,对于那些受命传送新火的宦官们,这也是一年一度难得的好事。
    按照惯例,接受新火的家族将会生火烹茶,并且给予宦官以丰厚的赏赐。
    但对于陆幽而言,更重要的是随后整整一天,直到宵禁之前,他都可以在诏京城内自由行动。
    也就是说,扫墓的事终于能够实现了。
    其实清明送火的资格,早在几天前就已经选定了。陆幽隐约明白这应该是戚云初临时赏赐给自己的机会,满心欢喜。
    他辗转反侧了半夜,寅时二刻就穿戴齐整,跟着众人来到尚食内院。
    时辰尚早,周天仍是一片晦暗混沌。早些时候下过一阵细雨,此刻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花草树木沁人心脾的香气。
    陆幽抬起头来,他看见夜色中天河隐隐,似乎比多年之前的那个冬天更近了几分。
    在尚食内院打杂的小宦官们进场了。他们在屋檐前的空地上一地儿排开,开始使用榆树和柳枝钻木取火。在他们的身后,身着青裙的宫女手捧琉璃灯盏,静静地等待着。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枝条高速摩擦的声响,如同阵雨嘈嘈切切。
    过不了多久,昏黑中只见金光一迸,有人轻呼一声“得了”。继而就有火花一朵,初时如苞如蕾,继而如榴花绽放,凌霄旋开,牡丹吐蕊……飞快地炙盛起来。
    新火已成,钻木的小宦官获赐绢三匹、金碗一口。火种则被转入宫女们手持的灯盏之中,一部分散入宫中各处,另一部分则转交至执行赐火差使的宦官手中。
    赐火的宦官队伍十分隆重,为首的自然是长秋公戚云初。其后左右并排,左路由内侍尹肃心和少监高君昊领头,右路打头得则是少监胡尧和内侍常玉奴。
    陆幽就站在常玉奴的身后,这位太监正是数年前陪着戚云初去大业坊取“宝”的斯文男子,是戚云初手底下最为忠心的心腹。
    锦衣玉带的宦官们,手捧琉璃灯盏,沿着笔直坦荡的宫中大道一路南下。点点烛光,如星辰从九天降临,即将散入富贵王侯之家。
    陆幽跟着众人一路来到承天门前,这里已经备好了马匹,清一色的枣红色,头垂红缨,矫健如同野火一般。
    这其中,唯有戚云初一人乘朱红色马车,因为他要将新火带去数百里之外的宗室外庙——天吴宫。
    长秋公一走,剩下的势力便也好分配了。左路的内侍和少监与宦官,首先往萧皇后娘家所在的安仁坊赶去。
    而右路由常玉奴和胡尧打头的队伍,则上了马,朝高官比邻的胜业坊奔去。
    陆幽跟着马队往东行,半路上不断有宦官离队,带着新火进入蒙受天恩的人家。陆幽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谁家,他只知道默默地跟紧了常玉奴,努力提好了手中的琉璃灯。
    最后还剩七人的马队,径自来到胜业坊的西门口。陆幽心中刚开始诧异,结果就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这七个人,所有的七盏琉璃新火都是赐予唐府的。这是何等的殊荣?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要选了他来送唐家的新火?!
    陆幽隐约知道这一定是戚云初的算计,但是他想不明白,他这样算计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马队在唐府面前停了下来。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人等候——为首的自然是唐家的当家人唐权,簇拥着枝枝蔓蔓的大小姻亲官吏。
    唐瑞郎自然也在其中。
    七位宦官下马之后,径自朝着大门走去,准备将手中的琉璃灯盏转交到唐家人的手上。
    陆幽跟着大家往前走,忽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唐瑞郎。
    第46章 前尘往事
    这难道又是戚云初事先设计好的?
    想到这里,陆幽不禁有些慌乱。他不愿被唐瑞郎看穿伪装,而这层伪装不单单是外表,还有嗓音。
    然而转交新火的时候,却偏偏必须说出一句祝福的话语。
    “新火临门,光耀九族。”
    当他捏着嗓子背出这八个字的时候,原本漫不经心的唐瑞郎反而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陆幽心虚地垂下眼帘。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琉璃灯被唐瑞郎接了过去。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昨天虎口受伤的地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竟然是被唐瑞郎轻轻地捏了一下。
    难道他又看出来了?!
    陆幽实在有些无语,直觉这应该又是戚云初搞的鬼。
    好在唐瑞郎应该不会拆穿他的身份,那也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递交新火之后,七位传火宦官便被迎入花厅叙话。
    厅外的庭院里,小厮取来了焙茶的鎏金铜风炉,正小心翼翼地备炭生火。
    厅内众人则闲聊花事与饮茶之道,又鉴赏那银质茶釜与茶饼茶水,表面上看起来一片和谐。
    这其中,唯有陆幽一人坐立不安。
    所幸众人见他年纪尚幼,也不来理睬,他就随便找个借口走到侧院,望着几株海桐树发呆。
    树上,万千白花正盛放,如雪如云、皎洁无暇,还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明明是如此清香美好的花树,却生长在这种腌臜的腐土之上。
    陆幽正有些感叹,只听耳边“吱呀”一声,院门忽然被什么人给关上了。
    他急忙扭头去看,正瞧见唐瑞郎匆匆走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进一旁的空屋。
    “佐兰,佐兰,我知道你用了天吴宫的易容术!”
    “……你想怎么样?”
    陆幽被他按在角落里,想要大声斥责又怕引来旁人,唯有怨恨地瞪视着他。
    可唐瑞郎全然无视了陆幽的憎恶。他紧紧皱着双眉,露出极其罕见的烦躁表情。
    “就是说你真的入宫了……你疯了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你真的找人去净了身?我不信!”
    说着,竟然伸手来扯陆幽的腰带。
    陆幽死死揪住唐瑞郎的手:“关你什么事?!”
    唐瑞郎张嘴就要回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种仿佛失望的眼神看着陆幽。
    不知为何,陆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国子监里,自己还时时处处留意着唐瑞郎,一举一动都揣摩着瑞郎的心意,生怕令他失望。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别人重逢,是执杯相劝莫相拦。而他们相遇,却是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想到这里,陆幽一腔的怨怼忽然又化作了满满的无奈。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叶佐兰了,希望你也不要再那样称呼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自己变了很多,可我并不后悔。”
    “但这转变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唐瑞郎还在为他着急:“你究竟是懂还是不懂,这意味你以后就没有办法传宗接代了!”
    陆幽愣了愣,反问他:“传宗接代对于你而言很重要?”
    唐瑞郎眼皮突跳了一下,挠着头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我的确没有立场可以指责你。但是你必须要知道,但凡受过天刑之人,多少都会落下点病根。你好好儿的一个人,有为何不爱惜自己?”
    “……”
    陆幽也明白他是当真关心自己,于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叹出一口气。
    “如今事已至此,你我各执一词,谁都说服不了谁,始终是徒劳。不如就撇开那些道理与埋怨,干脆地做了一个了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今往后,见面不识。你可愿意?”
    “不愿意!”唐瑞郎想也不想就反对:“若是你如今生活得平静安康,有人相伴,要与我一刀两断,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但是如今你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说着,他又握住陆幽的手,仿佛要向他表示自己的决心。
    陆幽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虎口上的伤痕:“我却觉得若是你不管我,我更安全。”
    唐瑞郎知道他这是在说昨日射箭的事,急忙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紧接着又有许多问题要问。
    可就在这个时候,边上院子里却热闹起来,想必是茶汤已经准备好了。
    陆幽再不理睬唐瑞郎,径自走出院子去吃茶。
    奇怪的是,此后唐瑞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吃完茶,各位送火的宦官都得到了一个沉甸甸的描银木匣。里头装着一爰印子金,一袋珍珠并杂宝若干,还有香料。
    如此奢侈的手笔,竟然超过了当年母亲托忠伯留给他们的那袋子银钱。
    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这一笔巨款,陆幽心中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欢喜。
    他出了门,将盒子放进马背上的褡裢里,又向领头的常玉奴告了假,随即孤身离开众人,策马朝着城坊外行去。
    他首先要去的是与胜业坊紧挨着的东市。东市的西南角有一间凶肆,在这里能够买齐扫墓所需要用的所有物品。
    想到终于能够为爹娘扫墓,陆幽这才勉强将不悦的心情抛诸脑后。
    他贴着街边拐了一个弯,出了南坊门,穿过熙熙攘攘的西市找到了那间凶肆,立刻采买金纸香烛,且只挑贵的好的收。全部置备妥当之后,物品装了满满的两个大柳条筐子,只能又往边上的车坊租了一头毛驴跟在后头。
    于是,这一马一驴慢悠悠地开始往城南走。
    沿途路上人流如织,大都是出门踏青扫墓的,见他一个容貌平平无奇的少年,却穿着满身绫罗、骑着高头大马,自然知道是打北边来的,无不避让三分。
    就这样一路来到永崇坊附近,眼看着再往南就冷清了,忽然间角落里冒出了一个骑着白马的人,硬生生地拦到他的面前,还伸手拉住了他手上的缰绳。
    除了那唐瑞郎,还能有谁?
    陆幽倒也不再惊讶了,只勒住了马匹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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