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幽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紧了紧手中的缰绳,让马儿快走两步,将唐瑞郎甩在了身后。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听见唐瑞郎追赶的声音。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陆幽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转过头来,只见唐瑞郎勒马停在路边的一株桐花树下。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他低声道。
“仔细想想,我还是不该跟着你一起去扫墓,那样会让你有很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回程的路上,你最好还是沿着刚才走过的路线返回较好。前些日子,昭国坊一带混进一帮歹人,如今刑部的人正在大肆搜捕。我担心你刚才要往那里去,刀剑无眼的,万一伤到了就不好了。”
说罢,又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
“佐兰,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但是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说完这句话,唐瑞郎终于勒了勒缰绳,掉头离去。
陆幽沉默地看着唐瑞郎远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
此处已经过了昭国坊,再往南走几步就是大业坊地界。
依旧是破破烂烂的一坊之地,人去楼空的东市里杂草及膝,走近了偶尔还能听见蛇飞快地游走,蚱蜢与老鼠纷纷逃窜。
穿过了东市就是陆鹰儿家,陆幽还没有过去叫门,就听见了一连串熟悉的叫骂声。
今儿个刚过寒食,还是清明正日,陆鹰儿却趁着老婆去给老丈人扫墓的机会,一个人溜去鸣珂曲里头快活。也难怪朱珠儿要大发雌威。
那边打着雷下着雨,这边陆幽从容自若地步入大门。
在院子里头做事的瓦儿赶紧跑去后院通报。不过一会儿功夫,咆哮声戛然而止,胖瘦夫妻二人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入宫后的这几个月里,陆幽与叶月珊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仰赖于陆鹰儿的中转。所以,陆幽时常会托人带些礼物过来,逢年过节没有一次落下。这次出宫,陆幽自然也带了丰厚的礼品,将陆鹰儿两口子还有瓦儿都哄得妥妥帖帖。
正巧柳泉城那边也有叶月珊的信件过来,陆幽就一并拿了,准备带去父母的坟头上拆读。
时光有限不容挥霍,陆幽与夫妻二人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出门前往西边的高冈。
高冈上人迹罕至,入春过后野草蓬勃生长着,记忆中通往坟茔的道路,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有好几次,陆幽都几乎迷失了方向,所幸地上还有朱珠儿零星抛洒的纸钱。虽然花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找到了那座没有留下碑刻的简陋坟墓。
或许是陆鹰儿夫妻相帮着打理照顾的缘故,坟头上比陆幽想象得要干净清爽一些。他又亲自动手,拔掉了几根趁着春雨冒出头来的荞子,然后开始将驴背上的贡品祭器,一件一件地摆放在坟前。
“爹、娘……”
他一边动手,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孩儿不孝,这么久都没有来给你们请安。今日虽然赶了过来,可一会儿也还是要走的,礼数不周,还请你们不要生气。”
说着,他取出一壶琥珀美酒,浇在墓前的土地上。
酒香弥散,可惜土壤中已经浸饱了连日来的靡靡细雨,只能任由美酒在地表纵横流淌。
酒倒完了,陆幽又蹲下身,轻声慢语。
“今天是清明正日,宫里头生了新火,分赐给朝中宠臣。孩儿记得,爹一直叨念着咱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得到一支皇上赏赐的新火,您看——”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火折子,打开一头的套筒,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果然有火星隐约跳动起来。
“您看,这就是宫里头的火,咱们家也有宫里头的新火了。我这就帮你们点上。”
陆幽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伸进竹筐里,掏出几张印有《陀罗尼经》的帛纸想要引火。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反复复试了好几遍,这火却无论如何都点不起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买得都是最好的,纸也没有受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惊愕之下,陆幽重复着相同的话,声音慢慢变得颤抖。
“爹、娘,是你们生气了吗?”
他仿佛疲累了,双手撑在酒香四溢的泥泞土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你们是在气孩儿我从宫中偷了东西,还是气孩儿没有和你们说一声……就擅自入宫当了宦官?”
坟冢无声,当然不可能给予他所想要的答案,但这种死寂,在陆幽的眼里却成为了一种沉默的谴责。
他低垂着头,好像一个跪在家法面前,犯了错的小孩。
“是……孩儿不敢在爹娘面前狡辩。的确没有任何人逼迫孩儿走出当下这一步。一切都是孩儿放不下功名利禄,放不下自幼憧憬的成名成家……事到如今,孩儿也不敢奢求爹娘的谅解,你们就当我是个传声筒,偶尔听一听月珊姐姐的消息吧……”
双手沾染了泥土,于是他用衣袖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又在身上把手擦干净,这才取出了叶月珊的那封信。
叶月珊的字迹清秀娟丽,一看就能够联想到她的温婉柔雅。信纸一共有三张,开篇依旧是一些问候和关切,进而开始交代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与柳泉城中的见闻。
母亲的二哥秦易昭在柳泉城中做得是奇货生意。其中有马队走南闯北,从各处搜括而来的异域奇珍;也有应金主儿的要求,特别派人寻找了来的稀罕宝贝。
所有奇珍异宝之中,又以各种名贵药材为最多,甚至还和太医署的桔井园有营生上的往来。因此秦家在柳泉城中也算是富贵殷实,至少比过去的叶家富裕许多。
秦家还有一子一女,都年纪尚幼,将叶月珊当做姐姐似的融洽相处。叶月珊的信中,每次也总少不了提一提这两个小家伙的有趣事。
她写这些的目的,无非是希望陆幽暂时忘记烦恼。可是陆幽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叶月珊倒是有了新的弟弟与妹妹,可是他呢?又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自己新的家人?
装着琥珀兰珠的匣子在怀中沉甸甸,陆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读信。
第48章 弘文馆
陆幽清楚地记得,叶月珊的上一封信是春分节后送到的。
那封信上写道,春分正日这天,秦家为叶月珊举行了及笄礼。
及笄之后就算是成年人,可以谈婚论嫁——这当然是一桩好事,然而陆幽算来算去,却总觉得这个及笄礼办得有点早了,其中似乎藏着一些隐情。
于是在给叶月珊的上一封信中,他故意旁敲侧击,想问问姐姐是否已经有了属意之人。谁知今日这封回信中,竟然就有了答案。
叶月珊坦诚写道,柳泉城里有个姓王的富贵人家,有兄弟二人。二公子体弱多病,需要常年服用昂贵的汤药。因此,大公子时常拜托秦家搜罗稀奇的药材。
这位王家大公子,为人慷慨大方又知书识礼,自然也就被秦家奉为贵客。
叶月珊曾经为大公子奉过几次茶,见他生得英俊沉稳,不由心生好感。而更加难得的是,大公子似乎也对叶月珊颇有好意,甚至还带过一些礼物给她。
郎情妾意,这是无数传奇小说中倾尽笔力去描写的美好感觉。陆幽明白自己应该为姐姐感到高兴,只是信笺上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这位英俊多金、温文尔雅的王大公子早就有了正妻,如果叶月珊嫁过去,必然只能够成为他的侧室。
叶家再怎么家道中落,至少曾经是官宦子弟。用父亲叶锴全的话来说,仕人之女嫁做商人妇原本就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更何况还做不了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
这要是在过去,陆幽必然只当事一桩笑话,想也不去仔细想;然而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叶月珊的信笺里,毫不讳言对于这位王公子的好感。但是,与另一个家庭地位更加高上的女人共享所爱之人——这种生活真的能够称作幸福吗?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掐断自己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到。
生活对于叶月珊已经太过残忍,她并不需要再接受任何人的指指点点,或者操纵摆布。既然一不违法度,二不破礼教,那就让她遵从着自己的心意和情感行事吧。
若是日后她果真受了委屈,大不了再想个办法,将她重新接出来便是了。
陆幽跳过这一段,继续将信笺读完,而后重新收回怀中。
这个时候,灰蒙蒙的远天露出了一道金色的窄边,是久违的阳光从云层上冒出来了。
陆幽又试了几次,最终成功地生起了一堆火。
他将凶肆里购买来的祭品一件一件地取出来焚化,看着雪白的飞灰随风远去,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半句话。
沉默,就好像这些日子里,他在皇宫大内中经常表现得那样。
“我得走了。”
当所有祭品焚烧完毕,西天也微微泛红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
“爹、娘,不管你们是否还愿意认我这个儿子,百年之后,孩儿都无法回到这里与你们团聚。如今的我,也已经是一个对于叶家宗谱而言,可有可无的人。事已至此,我早就没有了后路可退,唯有勉力向前……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月珊一生顺遂健康,保佑她幸福平安。”
说完,他又朝着坟墓拜了三拜,起身去解马匹的缰绳。
马匹拴在不远的小树上,树边就是陡崖,可以眺望远处的风景。
这里虽然是大业坊内最高的山岗,可是陆幽即将归去的皇朝宫城,却依旧隐藏在远方氤氲的雾霭中,不见真容。
这天晚些时候,陆幽终于回到了内侍省。
在返回寒鸦落休息的路上,他遇见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宦官。他们因为听说陆幽参与了送火仪式,都用毫不掩饰的羡慕眼光打量着他。
但是陆幽却并没有半点得意之色,反而低着头匆匆躲回了院子里。
昨天那朵牡丹依旧静静地在瓶子里绽放着。陆幽坐在花边上,又从匣子里取出了琥珀珠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分明刚刚扫墓归来,可是此时此刻,他反倒觉得愈发地寂寞了。
寒食清明的波澜之后,生活再度回归于平淡。
戚云初前往天吴宫送火未归,内侍省里也没有为陆幽分派明确的职责,只有厉红蕖依旧会在晚上,把他叫到月影台去练习武功。
虽然从唐瑞郎那边听说了一些蛛丝马迹,但是陆幽并没有主动向厉红蕖寻求印证。
让人主动开口,永远比生硬的逼问更有效果——这是他从戚云初身上学到的第一课。
平静之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波澜。
单就目前而言,唯一能够让陆幽稍稍头痛一点的,也就是那个宣王赵阳了。
寒食那日陆幽在射礼上大出风头,皇帝龙心大悦,一点头就应允了宣王索要禁苑土地圈做兽园之事。
这赵阳可一点也不含糊,立刻命人四处张罗搜刮。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弄来好几个装着虎豹熊罴的大笼子,十几条尖嘴细腰的猛犬,还养了一大帮耍蛇舞马的南人。
接下去的一连几日,这宣王赵阳就连晖庆殿都不回了,全都住在兽园的楼阁里头。睁开眼睛就要看那饿虎扑羊,鸷击狼噬的血腥场面。
自打兽园“开张”的那一天起,日日夜夜呼啸狼嚎,牲畜哀鸣之声不绝。宫人使者无不绕道而行。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却也有一些仕人偏偏冲着兽园而来。这些人往往打着“请教射术”的幌子巴结于宣王,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对于这些人,赵阳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但偶尔也有送礼送到他心坎上的极少数人,实在无法推脱。
于是他又找上了陆幽。
为这个蛮横霸道的宣王做事,陆幽是几乎得不到任何“报酬”的。他所能够期待的,无非只是希望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子不会突然发难,当众揭穿他的身份。
即便步步惊心,但是当赵阳的命令传达过来的时候,陆幽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惴惴不安了。
从第二天开始,陆幽以易容的模样安静地侍奉在了宣王赵阳的身旁。
他跟着赵阳同进同退,默默地看赵阳饮宴作乐,静静地听着赵阳对于那些谄媚官员的轻蔑与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