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种非分之想只能滋生戾气,并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
陆幽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却发现唐瑞郎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仿佛还有话要说。
陆幽也不去逼迫他,果不其然,唐瑞郎支支吾吾地,很快就开始有了声音。
“其实,我也照过水云镜。那还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其实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小叔进了大殿,然后在蒲团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陆幽到不觉得奇怪:“你梦见了什么?”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在陆幽的耳垂上:“我看见了你。”
陆幽肩头微僵,旋即回过神来:“……你看见了赵阳?”
“我原来也以为是他。”
唐瑞郎毫不讳言:“说实话那时候挺气馁的。所以无论谁问我,我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再后来,就躲到国子监去读书了。”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起来:“后来我在国子监遇到了你,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奇怪巧妙的事。所以后来,我才一直缠着你不放——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啊!”
这就是清明赐火那天,唐瑞郎口口声声所说“天意命定”的真意?
明明是两件性质类同的事,可是惠明帝的梦境让陆幽感觉振奋;而唐瑞郎的梦,却让他感觉有点……不太痛快。
“所以,一切都是水云镜的指示。如果不是有赵阳这个‘珠玉’在前,你才不会理会我这个……低级官员家的孩子。”
“对。”
唐瑞郎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陆幽倒也了解他说话的风格,因此不急着上火,只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唐瑞郎果然将话锋一转。
“这世上的因缘,无论是福还是祸,必然都得有一个开端。有得是见色起意,有些是见贤思齐……但无论立意是高尚还是虚伪,最关键的,还是相遇之后是否能够意气相投。容貌美丽的,也许性格暴戾;满腹诗书的,或许嫉贤害能……这些都需要在相遇之后细细琢磨。你与我相识着许多年,我喜爱你的才华,怜惜你的境遇,疼惜你的身体。都这样了,又何必要计较开始的时候是什么理由呢?”
陆幽的眼皮跳动了两下,却依旧冷冷地别开了目光。
“也许你所说的这些喜爱和怜惜都是虚假的。是水云镜指示说与我相处有利可图,你才拿这些话来哄我。”
“再怎么想……真正有利可图的也应该是赵阳,不是你吧?”
唐瑞郎似乎觉得头疼,说话也不再退让。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所图谋,那应该就是图谋和你在一起时那种舒畅愉快的感觉吧。而且我不仅贪图这些,我还想要更多。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座紫宸宫里带出去,我说到做到。”
“可我不想走!”陆幽最听不得这种话,“我的将来,不由任何人做主。”
“不由任何人做主”
唐瑞郎看着他倔强的表情,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以为,你现在的路就是自己选择的?你以为,那戚云初真是把你当做推心置腹的子弟?你以为……赵阳会姑息你这个比他更聪明、更优秀的奴才,让你一直做他的替身?佐兰,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已经泥足深陷,每动一步,都只会陷得更深。抓住我的手吧,这是你唯一能够脱身的机会!”
说着,他也伸手来按陆幽的肩膀。
然而陆幽反应比他更快,一闪就躲开了唐瑞郎的手。
“既然是泥足深陷,那唐大公子你就不要插手,免得连累了你青云直上的大好前程。够了,别再烦我了。你的出现,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可我只是……”
唐瑞郎的声音,在忍耐到顶点的瞬间戛然而止,换做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周围。”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扳住陆幽的下颌,强迫陆幽与自己对视。
“但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你不能对这座宫里的任何人报以信任。不要交托出你的心和感情。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孤独一人走完这漫漫一生……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
陆幽被他捏着下巴,甩了两次都没能躲开,唯有倔强地回瞪着唐瑞郎,眼中隐约有水光闪动。
两个人又如此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唐瑞郎首先松开了手。
“我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
“记住我说的话。从今往后,除非你来找我,否则我不会再主动与你说话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寝宫之外,陆幽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天往后,陆幽再没有听说过有关于唐瑞郎的任何消息。
日子虽然枯燥,但毕竟也在一天一天地过去。而就在七日之期届满的时候,晖庆宫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听说皇弟这几日养伤在床,安分乖巧,让宫里头的人都省了不少事。王兄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顺道过来看看。”
陆幽还记得寒食射礼那天的吻,因此一见到赵暻就立刻紧张起来。
反倒是赵暻,一脸温和敦厚的模样,亲热地坐到陆幽身旁,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们又见面了,可爱的小乖。”
这家伙果然是知道实情的。
事已至此,陆幽反倒觉得安定了一些——赵暻一直没有站出来揭穿这真假赵阳的骗局,这显然意味着戚云初的斡旋发挥了作用。
但是伴君如伴虎,依旧不能对这个深浅难测的皇子有所不敬。
陆幽于是恭恭敬敬地问道:“承蒙康王错爱,然而殿下既然知道我不是赵阳,又为何屈尊到这里来?”
赵暻歪着那张端正好看的脸庞,仿佛陆幽刚刚说出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怎么,做事一定有什么目的吗?难道不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这一幅想当然的态度令陆幽哑然失笑,不知为什么,刚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您贵为皇子,或许能够这样做。”
“贵为皇子?”
赵暻呵呵了两声,摸着自己轮廓分明的下巴。
“皇子当然有皇子容易办到的事,但是也有一些事,比一般的人更难以做到。”
陆幽明白赵暻这是在等着自己搭话,唯有乖乖回应;“什么事做不到?”
“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喜欢做的事。”
赵暻笑得温文尔雅,手臂却又紧了紧陆幽的肩膀。
陆幽简直感觉像是被一条蟒蛇给缠住了,躲也不好躲,唯有苦笑道:“您可别再揶揄我了。您与宣王殿下分明就不是那种关系。”
“我和他不是,但和你可以是。”
赵暻的目光幽幽,在陆幽脸上逡巡游走,像是欣赏着一件上好的瓷器。
“听说过弄雨楼没有?”
陆幽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暻以气声贴着陆幽的耳朵,“我以前啊经常去弄雨楼。父皇不好龙阳之事,那满楼的俊秀少年就由得宗室子弟随便挑随便选。”
陆幽稍稍后退了一些,小声道:“您说得是以前,是在迎娶王妃之前吧。”
赵暻的手臂微微一僵,他低声一笑,却难得没有再正面回答。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戳你哥哥我的壁脚。”
说着,他竟然伸手捏了捏陆幽的腰窝。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小小年纪就有胆有识,能够做出这许多不容易的事。你好好干,干得好了,以后有得是你荣华富贵、权势无边。要是干得不好——”
他的手猛然往下,竟然用力捏了捏陆幽的后臀。
“那你就归了我。我自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陆幽被他捏得汗毛倒竖,正要回话,却见赵暻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天色也不早了,就这样罢。记得王兄我来看望过你。日后再见到父皇,也别忘了多提提为兄的好处。王兄日后自然会好好疼惜你。”
第53章 胡姬胡姬
不速之客离开后的第三日,养好“伤”的陆幽终于回归内侍省。
此前,戚云初已经替他打过掩护,因此偶尔有人关心他这几日的去向,陆幽也只说是出城送了一趟秘信。
回到寒鸦落的日子,仿佛比以前更加平淡。
兽园风波之后,赵阳显然收敛了许多。他不再一个劲儿地朝宫外跑,但是去弘文馆念书这件苦差事,却还是要求陆幽代劳。
在弘文馆中,陆幽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唐瑞郎。
读书、解经、作文,一切照旧,只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果真形同陌路。
不知不觉间,陆幽也一天天地沉默着。
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更是一整天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语言——一半是因为没什么值得攀谈的对象,另一半则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不能说。
无论是在假扮宣王,还是待在内侍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本分,然后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去看浓密树冠上的那抹蓝天。
也正是从沉默的这几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噩梦开始萦绕在陆幽心头。
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满头的白发,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坐在内侍省花园中的紫兰亭里,听着通明门外传来年轻人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噩梦中缓慢地流逝着。
春花凋零,夏实膨大,而当晖庆殿里开始张罗着要为赵阳置办寿宴的时候,宫里突然闹出了一件大事。
上个月天气闷热,惠明帝移驾西海池边的含凉殿居住。这座宫殿不仅临近水岸,又宽敞阴深,日夜有凉风穿殿而过,即便是最热的三伏天气,殿内也是凉爽宜人。
惠明帝在含凉殿内住了十多日。一夕秋雨忽至,热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含凉殿内顿时变得阴冷潮湿,一觉醒来的惠明帝竟然患上了风寒。
照理来说,伤寒原本只是小症。几十号医官围着一个皇帝,又岂有看不好的道理?
可是偏偏事有蹊跷,惠明帝的这场小病,却是越生越大,无论如何金贵高明的药材处方都压不下去。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事情诡谲起来,就总会有一些人联想到鬼神作祟。于是太医署的禁咒师开始行动,一面试图以符咒驱邪,另一面也开始在紫宸宫内各处搜寻巫术诅咒的痕迹。
却没想见,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祝诅的祭器与神坛——居然是在东宫。
事情传到陆幽的耳朵里,很多细节都已经丢失了。总而言之,那些禁咒师们好一通翻找调查,认定下诅咒的人正是太子赵昀唯一宠爱的女人,那个胡姬。
没有更进一步的审讯或调查,胡姬立刻被押往掖庭宫的诏狱。又过了五六日,皇帝的病情总算是有了一些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