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晨避开人或车,稍微停住脚步时,许临就会叉着腰蹲**休息,眼见俞晨挪步,又强撑着站起身小跑着跟上去。
他很怕她遇到什么危险,自己抓不住她。
头痛时,脑神经却是高度机敏,对周围的一切格外敏感,大到路人的争吵,小到东西的掉落,都会让他心慌冒冷汗,随之就是眩晕伴随呕吐。
他的脑神经细胞天生能比正常人分泌、合成并传递更多神经递质,容易头痛、持续低烧,只能竭尽全力地把她保持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艰难地能走一步是一步。
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久,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混着鲜花和泥巴、翠叶和牛粪,几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杂糅在一起…竟然是清新明媚。
不远处的田坎上坐了很多附近村落的村民,他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几个村联合在一起举办的一年一度“斗牛比赛”。
五六个村民牵上各家已经伤痕累累的黑水牛走到田坝下面的凹地,此时普选已经结束,准备决赛。
俞晨在田坎上找了块空地抱膝坐下,许临走到她旁边,叉着腰缓缓蹲下。
她看了看他潮红的脸,咄咄说道:“我要在这里看斗牛,别再催我回去写作业,我烦着呢。”
许临冰凉的指尖捻了捻面前的泥巴,使劲抓起一把朝远处扔去,说道:“没想催你,我也想看。”
俞晨心虚地瞄了瞄他头上的汗珠和泛白的嘴唇,知道他脸上的潮红是因为发烧,负气道:“你这样辛苦管着我,在我爸妈面前维持你的完美形象,累吗?”
许临望着田坎下那些肚子上流着血,还在被村民押着比赛的水牛说:“我只知道,你这样贪玩,一年之内是考不到北京的。”
俞晨咬了咬嘴唇,无法反驳他的话。
地上的泥土产生了重影,许临脱力地跌坐在地。
俞晨的目光始终在田坎下面那些可怜的水牛身上。
两只坚挺壮实的水牛站在泥巴里开始决斗,其中一只水牛的牛角已经断了大半,只凭另外一只角和对方比拼。
虽然处于劣势,却总是主动出击,无所畏惧,凭着那只仅剩的牛角,竟然把对手的鼻子顶穿了一个血窟窿。
俞晨来了兴致,睁大眼睛,情不自禁站起身为那只独角牛大喊加油,丝毫没有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许临脸色已经越来越差。
眼见独角牛的对手侧身倒地,裁判吹响口哨判赢,俞晨兴奋到一跃而起。
处于劣势还能绝地求胜,是俞晨最喜欢的英雄气质。
她目光炯炯地望向许临,才发现许临双手叠放,死死捂住嘴,她好奇问他:“你把嘴捂那么严实干嘛?”
许临的喉头不断吞咽,想要把胸腔里的恶心感憋回去,放下手,撑着站起身不让脚下发晃,故作不屑,“这里牛粪味太重。
“就让你不要跟着来了,嫌脏嫌恶心,就别呆在这里,乡郊野外不适合你这种保送北大的天之骄子。”
“独角牛”取胜带来的兴奋感让俞晨语速加快。
许临脚底晃一下,站不稳了。
俞晨站起身,心惊地伸手扶他,“你没事吧!就让你赶紧回去!我看完比赛就走。”
许临抓住她的胳膊,执拗地说道:“你回我就回。”
俞晨看他这虚弱却充满执念的模样,语气里有了哀求,“我想知道那只独角牛一会儿能不能夺冠,求你了,先回去吧。”
“那我就陪你一起看完,和你一起走。”他用力抓着她的胳膊。
俞晨看到他的眼眸变成单眼皮,怯了。
知道这人的单眼皮意味着不容反抗、不容置疑….。
第二场比赛,独角牛最终没能战胜对手,因为这次它的对手实在过于强大,体型比它大得多,身上的伤痕也少,客观条件最终战胜俞晨的主观愿望。
独角牛落败地斜躺在稀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在主人的拉拽下迟迟起不了身。
俞晨望着那只独角牛,眼里竟然有了泪,不知道它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此时许临捂着嘴的手从单手变成了双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胸腔里憋滞已久的东西全部倾倒而出。
俞晨扭过头呆住,许临接连又吐了两三口,满头大汗。
眼见他呛咳着,身体略略歪斜,她急忙上前撑住他。
许临的脚底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
俞晨用手不断抹着他额头上的汗,懵逼一两秒,想着这人会不会因为陪自己走这一趟而断气,紧紧抱住他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脑袋,哭着叫喊:“救命啊!救命!这里有人晕倒了!叔叔阿姨,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四周的村民围过来,有人说道:“诶呦这个孩子怎么了…是中暑了吧….”
一个壮实一点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让其他几个村民把许临从俞晨怀里扶起来,放到他背上。
俞晨在一旁哭着大喊:“求求你们救救他!他不能就这样死掉的!”
村民看到地上的呕吐物,轻松地对俞晨笑道:“哎呀,可能就是中暑了,什么死不死的,你这小姑娘把事情想得也太严重了吧…天气这么热,我们村中暑的都有好几个…..”
“那能不能送他去县医院?求你们了,送他去医院….”
“县医院离这儿可不近呐,没关系的,我家离这儿不远,在我家里喝口水,休息休息就好了。”村民背着许临,额头上也是密密的汗珠。
许临在村民的背上昏昏沉沉地睁眼,无力地伸出右手摸索,轻声喊道:“俞晨…我休息一下就好。”
俞晨急忙跑上前,抓住他的手。
许临一直握着她的手,再次闭上眼睛。
俞晨看到他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失去颜色的脸,泪水盈满眼眶。
村民把许临一路背到自家门前的树荫下,把他放到藤椅上倚靠着,从屋里拿出一壶凉茶水和两个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门前的大黄狗一个劲朝他们叫唤,俞晨感到有点害怕,不过许临一直握着她的手,内心的惧意少了一些。
她坐在小板凳上,守在许临身边,本来想拿小桌上的扇子为他扇风,可是仔细一想,这个人的手心是冰凉的,看着并不像是中暑,而且他明明穿着长袖的运动衣,牙关还是在微颤。
村民的老婆从屋里出来,看到俞晨和许临,问村民:“让你出去看斗牛挣点钱回来,怎么挣了两个半大孩子回来?”
“哎呀,中暑了,让他们回来休息休息,鬼天气这么热,一直闷着就是不下雨,今天二胡子家里的那头牛输啦!斗得只剩一只角,可能留不住了,他家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准备宰了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吃炖牛肉……”村民也拿了个小板凳坐下,从身旁捡了根甘蔗,用衣袖抹了抹蔗头,啃着皮,郁郁说道。
俞晨握着许临的手,听见了村民的话,不由一惊…
只剩一只角,那不就是她欣赏的那只独角牛吗?
村民的老婆拎着一篮子甘蔗朝着俞晨和许临走过去,把甘蔗放在俞晨面前,笑着招呼道:“家里也没什么水果,吃点甘蔗刚好能补补糖分,这甘蔗可甜了。”
俞晨木讷地对村民的老婆道谢,目光投向正在不远处啃甘蔗的村民,问道:“叔叔,今天那只斗得只剩一只角的牛…真的要被杀吗!?”
村民把甘蔗渣吐到地上,随意说道:“是啊,一会儿就要被宰了。”
“你能带我去最后看看那头牛吗?”她发出请求。
村民望向俞晨,笑道:“你从城里来的是吧…宰牛现场太血腥,你小姑娘家就别看了。”
“我想去,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这时,许临缓缓苏醒,俞晨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想他总算是没事了。
许临哑声问道:“你去看宰牛干什么?”
“它在赛场上只用一只角就能击败对手,却是这样的下场…太可怜了….”俞晨垂眸低声说。
许临从躺椅上坐起身,捡起篮子里的一根甘蔗,笨拙地用牙齿咬开甘蔗皮的一端,心想补一下蔗糖才有精力继续陪俞晨去看宰牛。
俞晨望着无处落口的许临,忽然笑起来,拿过他手里的甘蔗,牙口利索的撕皮,自豪地咄咄:“啃甘蔗我在行。”
很快,甘蔗被俞晨啃成了淡黄色光溜溜的一截,递给许临,说道:“甘蔗水很甜,你多嚼一下。”
许临接过俞晨手里的甘蔗咬下一口,这味道确实很甜…。
俞晨接连啃完三截,全部给了许临,许临也毫不客气地接受,只想尽快补充糖分,陪她把想干的事儿、想去的地方全部走完,然后回到住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甘蔗水撑开了他的胃,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俞晨拿扫帚和簸箕走过来将甘蔗渣打扫干净。
许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她说道:“你不是要去吗?走吧。”
他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走到村民面前,“叔叔,麻烦你带她去看看吧,这小姑娘实在是太好奇了。”
俞晨看了看他渐变红润的双腮,脸又红了。
好帅气的人…
“她是你妹妹吧!看得出你这当哥哥的很宠她啊…哈哈哈,你们从城里来一趟乡下也不容易,叔叔就带你们走一趟好了。”
说完,村民拍了拍身上的甘蔗渣。
俞晨被许临牵着,一路跟着村民去了独角牛的主人家里,却见牛主人急匆匆从门口出来,脸色焦灼地说道:“牛不知道怎么搞的,回了牛圈就翻倒在地上打咳,大喘气,唉,可能是知道快被宰了变这样吧,我们也不想啊…可它肚子和脖子上伤得那么重,我总不能还要为它花钱请兽医吧…..”
许临拉着俞晨的手,看到她眼里的悲伤。
俞晨开口请求:“不要杀了它。”
独角牛主人一愣,问村民道:“这小姑娘是谁啊?”
“诶呀,路上遇到的中暑两个小孩儿…走..我们先进去看看牛再说吧…”村民替牛主人着急,心想他狠不下心宰牛,一顿牛肉宴席很可能就此泡汤。
许临和俞晨跟着朝独角牛的牛棚走去,两人挤进围满村民的牛圈,看见独角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许临蹙起眉头,蹙得很深。
他目测牛喘息的频率、鼻孔开张流涕的症状,将俞晨往外挡了一下,对她嘱咐道:“别靠近它。”继而走上前对牛主人说道:“我想借一下你戴的橡胶手套。”
牛主人竟然真的取下了手套,递给他。
许临戴着手套走到独角牛面前,俯身掰开牛眼看了一下眼底,继而掐了掐牛肺的部位,独角牛使劲挣扎了一下,伴随哀叫。
他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俯身将耳朵贴在了牛肺的部位,听见它的胸壁有着骨骼摩擦般的声响。
在诊所打工时,许临曾经跟秦叔叔到城郊的一家饲养场对那里的肉牛做检查,也有一只病牛是相同的症状,咳嗽侧卧不起,当时秦叔叔用听诊器叩诊听肺音,诊断出是因为这只牛漏打了疫苗而感染牛肺疫,饲养场当即组织隔离,对病牛实施火化。
他起身对牛主人说道:“这只牛很可能染上了牛肺疫,牛肺疫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肯定是不能食用牛肉了,你请兽医赶快过来看一看,如果是的话必须立即宰杀火化。”
牛主人竟然听进了这个十五岁孩子的话,脸色严肃起来,转身疏散围着的村民,骑上摩托往县里防疫站的方向奔去。
许临走出牛圈,俞晨紧张地看了看他。
他取下手套说道:“我只能在这里等等了,你先回家吧。”
俞晨郁闷,“你干嘛在这里等呢?他们会处理的。”
“我想看看是不是传染病,如果是的话,那他们把这只牛处理了才行,不然这整个村的牲口都会被感染。”
“不一定要处理啊,万一给它打打针吃吃药就能好呢?…”
“它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不住治疗,你就不要抱希望了,不然到时候更伤心。”
俞晨有些不甘心地隔着护栏看了看半阖着眼的独角牛,厌恶许临少年老成的语气,忽然说道:“你在宠物诊所打工…并不是真正关爱那些动物吧,你是为了拿它们练手,为以后成为外科医生做准备….”
许临没有辩解,加重了语气再次催促,“你先回去吧,我记得路,晚一些就走。”
俞晨倔强如往昔,“一起出来的,干嘛要我一个人回去。”
许临了解俞晨,只能和俞晨保持一段距离,站到牛圈外的古榕下,等待兽医的到来。
半个多小时后,病牛主人和那个村民骑着三轮摩托把兽医带来了,兽医从牛胸腔提取血液做了简单的化验,确诊是牛肺疫。
俞晨眼睁睁看着独角牛被众人四肢捆绑,用一个装米的编织袋罩住脑袋,一行人把它抬到空地。
牛主人用一把割草的镰刀朝着牛的颈部大动脉捅了进去,牛的挣扎和哀叫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不再动弹。
众人往牛身上倒了柴油,用废报纸点了火,扔在了上上……病菌只有在高温下才能被完全消灭。
大火一直燃烧,浓浓的青烟渐渐在乌云渐密的天空散尽….。
许临看到火化处理被完成,呼出一口气,却开始干咳,扯着胸口疼,不由皱了皱眉。
俞晨情绪低落,没再和许临说话,沉默地在前面走,许临对她喊道:“我可能要去一下医院,你先回家。”
她回过头,“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应该没被传染,不用。”
她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走回许临面前,问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染上传染病了吧?”
“按照常理应该不会,可是牛肺疫的病毒会通过唾沫传播,我记得我接触它的时候,它正在咳嗽,而我没戴口罩。”
俞晨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说道:“那我和你也要一起去。”
许临推开俞晨,斥道:“你也想被传染吗?”
说完,慌忙捂住嘴。
俞晨瞪着她,忽然拿起他的右手腕,往他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说道:“不就是肺炎吗!?我会害怕?你太小瞧我了,如果能传染,现在也传染给我了。”
许临垂眸望着俞晨,俞晨抬眼瞪着他。
那双杏仁大眼,带着怒气的时候眉梢也是弯弯的,就像泥巴捏的中国娃娃一样。
牛主人用三轮摩托车载着他们去了县医院,路上下了雨,许临脱下运动衣外套扔给俞晨避雨,俞晨磨蹭到他身边,把一半的衣服搭住他的脑袋,自己蜷在他撑着的衣服下面。
许临伸手紧紧搂住了俞晨。
医院里,俞晨一直拉着许临的手,许临戴上口罩,感觉体温越来越高,似乎真的患了肺炎…做完疫病检查,又在窗口开了一些退烧药和感冒药。
两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七点半,俞晨去厨房热了饭菜,听到许临在客厅里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似乎咳到肺里面去了,当她把米饭端上桌,只见许临已经咳得歪倒在沙发上,脸色越发潮红,
看到他难受成这样子,她想到下午发生这么多事情,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又开始自责:“是我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办啊。”
许临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胳膊,虚弱地轻声安慰道:“会好的…”
他找不到更多的话安慰俞晨,因为实在没了力气。
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酸痛,眼前天旋地转。
“扶我到里屋…一会儿你爸爸妈妈要回来了…”许临拿起茶几上的口罩重新戴上,对俞晨交代道:“你就跟叔叔阿姨说我下午一直都在屋里睡觉….”
俞晨含泪点了点头,架着他的胳膊进了房间。
天灵灵地灵灵…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俞晨心里盼着是俞达忠先回来,毕竟老爸比老妈要好说话一些,没想到两人是同时回来的。
石英把钥匙放在餐桌上,看到了茶几上的药,皱了皱眉,进房间看见半躺在床上的许临,瞪了俞晨一眼,
许临紧咬着牙关想憋住咳,咬得下巴的轮廓凸显,俞晨已经给他盖上了两层被子、一层毛巾毯。
石英厉声质问俞晨:“说吧!怎么回事!?”
她低头用手揪着衣角,支支吾吾说道:“许临下午一直在屋里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了高烧….”
俞达忠这时也走进来,“你这孩子还撒谎吗!?我们都在外面看到你和许临的鞋了!沾了那么多泥巴!你们跑哪儿去了!?快点说!”
俞晨紧紧揪住衣角,无助地掉泪。
这时,许临上气不接下气地主动坦白:“是我带她去看斗牛了…”
斗牛这种事情…俞达忠和石英用后脚跟也想得出,只有俞晨想要观赏……
许临肺里的疼痛加剧,喉咙也想被火烧一样,实在憋不住咳了出来。
石英对俞晨吼道:“你给我实话实说,到底你们出去干什么了!他不会平白无故咳嗽成这样!”
俞晨看到每几分钟就要咳得喘不过气的许临,终于感到害怕…
许临被高烧蒸得脸色更加潮红,嘴唇却泛白起皮,忍着胸腔的翻腾,再说不出话。
俞达忠拿出许临腋下的温度计,烧到了三十九度七…
俞晨听到俞达忠报出的温度,一阵心惊,终于承认:“下午…下午…我拉着许临去看斗牛…有只牛要被主人宰杀…我和许临就跑去他家里看...然后许临发现那只牛染了牛肺疫…牛主人就把牛杀了火化…就这样….”
在极度的紧张和害怕中,她说出实话。
石英有些吃惊地和俞达忠对视了一眼,狠狠推了一下俞晨的后脑勺,骂道:“那他现在有可能就是传染病!这件事情你怎么不在外面跟我们打个电话!他可能会把病毒带给我们!你这个祸害!”
俞达忠在一旁沉默不说话。
俞晨没想到一向对许临照顾有加的父母,在他被疑染上传染病时,竟然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
石英继而对许临补了一句:“许临你也是!还以为你真的那么懂事!染了病毒还跑回来干什么!这下好啦,我们一家三口都可能要被你连累…..”
俞晨难以置信地看着石英,忍无可忍,对石英咆哮:“他染上了病毒,你就要把他当作垃圾一样往外扔了是不是!就像我下午看到的那只病牛!就像我外婆!无论动物还是人,只要被你们这些大人视作无用了!你们就都要往外推是不是!”
憋闷多时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石阿姨…牛肺疫病毒对人类的传染几率几乎为零…再说我已经在县医院检查了,明天出结果…”许临用力坐起身,手撑着床沿,虚弱地对石英解释。
石英说出怪责许临的话,内心其实是后悔的,但是俞晨说出的“牛肺疫”真的把她吓到了。
在六七十年代全面封闭的时期,石英就曾经目睹自己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因为吃了病牛肉一个个去世,从此她对于“传染病”、“疫苗”这些词汇都极为敏感。
许临对石英解释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声拖着肺里的长鸣。
俞达忠焦急地说道:“烧得这么厉害,估计是肺炎了,如果真是传染病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得赶紧带他去医院。”
正说着,俞达忠想要从衣柜里找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给许临套上,许临咳得打呕,吐出来的全是水,石英看得心惊,说道:“不找了,直接披着毛巾毯出去吧。”
许临裹着毛巾毯,牙齿打颤地起身,石英小心扶着他一步步朝房间外走。
俞晨呆呆站着,对父母的余怒未消,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俞达忠开车把许临送到县医院输液,俞晨执意跟去,石英知道她这时候也难以专心复习功课,只能让她跟着。
输液的时候许临的肺稍稍通畅,有了睡意,石英拿出抱枕放在他身后,又用医院的开水冲了热水袋放在他腿上。
许临没对忙前忙后的俞达忠和石英说一句道谢的话,只是目光变得越来越湿润…….
石英将许临的点滴调慢,看他气息已经平稳,人也睡着了,便让俞达忠带着俞晨先回去,输液室是病菌最多的地方。
回到住处,俞晨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许临输完液,俞达忠在医院另外为俞晨和石英买了口罩,心想能防护一下总是好的。
俞晨却对口罩这东西十分抗拒,死活不戴,说是戴着就会呼吸不畅。
实则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想要和被自己连累的同龄男孩共患难的心思罢了。
到了后半夜,许临咳醒,看到床边没人,心想俞达忠和石英也累了,只能尽量不打扰他们,方法是用被子捂住嘴,把咳嗽压下去。
这时,俞晨拿着一杯温水走进来,许临坐起身,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爸妈的鼾声吵死人了。”她没好气地说道。
“不要这样说叔叔阿姨。”
“看来你精神好多了,居然又开始对我下命令。”
说着,俞晨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水,抿了一口,才发现这是一杯梨子煮的水,微微泛甜。
她不满地盯着他,“你不对我道谢吗?”
他抬眸,目光里再次浮现调侃的笑意,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应该感谢你不睡觉等着给我端水?”
“好心没好报!”
长腿似乎放地上放累了,俞晨干脆甩掉拖鞋盘腿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愣愣地望着许临,忽然问道:“你不恨我妈妈么?她下午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许临拿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梨水,用手背擦擦嘴,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妈妈呢?她说那些话有她自己的处境和原因,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你真的把自己当圣人了吗?作出一副理解万千大众的样子,在学校也是一样,那些同学怀疑你杀猫,你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样伪装,不累吗?”俞晨盯着他问道。
许临摇了摇头,“我没有在伪装…为什么要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呢?同学怀疑我,除了等待真相,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证据去证明自身清白,至于你妈妈说的话,我一向觉得人的行为比言语要更重要,你爸爸妈妈已经够善待我了,我没有什么要去计较的。”
俞晨目光莹莹地望着他,不由感慨:“十五岁…我和你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不过我是真后悔我小学的时候选择跳级,才导致周围都是比自己成熟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跳级吗?”
许临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对俞晨说:“关…关门。”
俞晨起身帮他把房门关上,回来直接坐到了床上,用手握成拳头隔着他的t恤不断刮着他背部的脊梁骨,“我小时候咳嗽,我妈就是这样给我刮的。”
让她刮了半分钟,许临真的觉得胸口舒畅了一些,缓了口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跳级?”
俞晨一边帮他刮着背一边说:“我和沈晓桐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朋友,进了小学刚好也分在一个班,到了小学三年级,班上同学都在传晓桐的妈妈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然后说晓桐就是个野种,我这个人…很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人云亦云的那种…被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影响…所以就渐渐疏远了她…那时候很纠结很纠结…坚持了半个学期之后我又决定和她和好…可是她却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怎么搭理我了….我知道我伤害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再跟她在班上相处…有一次晓桐的生日,我拿着我存了大半年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个我房间里那种日本进口的玩具娃娃,可是刚下公交车,就看到沈晓桐哭着在她妈妈小吃店的门口拉着行人到处求助,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对面的车站,看着警察领着晓桐拉开小吃店的卷帘门,看到晓桐嚎啕大哭着被警察送出来,看到她妈妈被放在担架上抬出来,全身都裹着白布……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被流氓用刀砍死了…后来,我噩梦不断,答应了父母的提议,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读书,以为这样就能赶快长大,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没想到到初中,学习就跟不上了….名字从头十名掉到中间,然后掉到中下,后来中考也只考上了普通高中……我最终只是个平凡人,想要赶快长大只是妄想……”
“做好你自己,有时候想要尽快长大…并不是好事。”听完她的讲述,他目光沉静地说道。
俞晨郁闷,自己跟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这么一句简短的话语,于是有些不甘地问道:“你呢?我怎么觉得你都没有任何亲戚朋友的!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问出这句话,俞晨又有些后悔,因为她听高老师说过,许临的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还在。
“我有个舅舅在北京,他每个月会定时寄生活费给我….我妈妈也在那边的精神病院…据说这段时间恢复了很多…舅舅下个月准备带我妈妈回来一趟…”
“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和你舅舅生活在一起?”俞晨对许临越发感到好奇。
“嗯…三观不同吧,舅舅总想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我…可我又不愿意听他的话….”
“那你以后还要考北京的学校?”
“没办法,选择医科大学我还是倾向于北京。”
“你想考哪个大学?”
“协和。”
“那我也要考协和….”
“俞晨,你不用和我考到一起,只要考到北京就行。”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认为我一定考不上?”
“是的。”
俞晨狠狠用拳头往许临背上刮了一道,许临闷哼,脸色白了几分,皱着脸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立马心虚道歉:“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许临忽然笑了,这是俞晨第一次见他完全露出笑颜,才发现他的牙齿其实洁白而整齐,她还一度怀疑这个从来喜欢浅笑不露齿的人长了一口吃四环素的牙齿呢。
她说自己帮他刮背刮累了,于是坐到他身边摇晃着腿,晃着晃着,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说道:“…老实说…我现在还不太能明白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希望我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做你最疼爱的妹妹,继续当你最亲密的邻居…我虽然不会关心人…但是我会学…现在虽然还不太能说我喜欢你这种话…但是你能等我吗?…反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觉得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一定能学会照顾你,能学会对你好….”
……
在十五岁的少女对她喜欢的男孩羞涩而坚定的告白中,三十四岁的俞晨终于度过了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凌晨六点晨曦灿灿的光芒中醒来。
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直开着,整夜未关。
俞晨记得,那一晚和许临呆在一起时的灯光,也是暖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