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晨听到关门声响起,睁开眼睛。
俞达忠在车上感谢王晞这一路的照顾,王晞问他们为什么不多逗留一些日子,俞达忠说天气太热也无法在外面走动太久,他和石英都有高血压,需要终身服用降压药。
最担心的是俞晨因房子谈不拢就始乱终弃,这件事情关乎人品,他和石英这才急匆匆赶来北京。
王晞瞬间羡慕起俞晨有这样一个想得通透的父亲,再回想自己,从小虽然含着钻石长大,可是父母除了给钱,很少管教她,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王朝阳和妻子韦安娜在四十岁时才得到王晞这个独女,当然是百般溺爱,却也渐渐不懂得什么是爱,现在对她可以两三个月不过问一次,就算过问也只是问她钱花光了没有。
……
周六吴韩调休一天,他苦着那张褶子脸心想还要帮俞晨那女人搬家,又不能回唐山看爹妈了,瞬间愤怒值爆点。
许临在手术室先是为一个身患马凡氏综合症的三十五岁男性患者实施d**id手术(简称:保留主动脉瓣的主动脉根部替换术)。
对于主动脉根部瘤和主动脉夹层,常规手术方式是bentall手术(简称:用人工瓣膜替代患者自身瓣膜),d**id手术对于心外科医生自身的技术要求要比bentall高很多。
切开主动脉后,手术镊游离主动脉根部、剪开左右冠状动脉开口呈纽扣状、修剪主动脉瓣叶成三叶草样、主动脉瓣环下置缝线、将主动脉瓣环下一圈缝线缝合至相应尺寸的人工血管上,再将主动脉瓣环下一圈缝线缝合至相应尺寸的人工血管,继而注水试验检查瓣叶是否反流、最后将左右冠状动脉开口缝合至相应位置的人工血管壁上。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主刀医生的手指具备极高的灵敏度和熟练度,许临在海德堡进修时已经作为一助参与了五台这样的手术。
手术技术难度高,优点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患者保留了自身瓣膜,不再需要终身服用抗凝药,同时也没有了瓣膜钙化的烦恼,生命质量得到最大改善。
整台手术耗时四个多小时,许临下台时感觉还行,又到隔壁的手术室作为一助指导沈晓桐完成了一台室内隔缺损修补,这次室内修补属于高位缺损,又是沈晓桐一次崭新的尝试,采用的是肺动脉切开途径暴露膜部缺损的方法,沈晓桐做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切开不到位就会导致肺动脉并发症。
动刀不由迟疑,沈晓桐动作慢了,被许临厉声责备:“不行就别上!”
大半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规培生赵佳帮许临打印出请假申请,拿到邢主任的办公室签完字,又跑去人事办公室盖章存档。
这次请假为时一个星期,六个工作日,在心外已经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
王晞在机场送走俞达忠和石英,接到男友的电话。
男友在一家著名投资银行当分析师,工作很忙,王晞有时候觉得男友和老爸是同一种人,两三个月可以不过问一次,不过角色反过来了,王晞接到男友的电话,说的头一句就是:“你投资的钱又亏了多少?”
不过这次男友的回答让王晞意外,竟然毫无预兆地跟她提了分手,她火冒三丈,当即把车放在停车场,买了机票直飞上海,想要跟男友掰扯个清楚。
俞晨打电话给王晞询问吴韩的号码,正在候机的王晞满脑门都是男友提分手的事,没有多问俞晨原因。
吴韩下午从手术室出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正要打电话给王晞询问俞晨的号码是多少,帮人搬家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忽然看到手机上五六个陌生的未接,都是相同的号码,想到上次许临在牛排店差点吐挂的事情,不由回了电话,里面是俞晨沮丧的声音:“吴韩,麻烦你转告许临,我不搬家了。”
说完,挂断。
吴韩一脸懵逼,心想这个倒霉女人又怎么了...
结束医院的工作,许临在出租车上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似是贫血,胃部隐隐钝痛,掏出手机这才看到俞晨在他做手术时打来的未接,回电话却是无人接听。
一连打了有半个小时,着急了,转而把电话打给人在上海的王晞,此时的王晞因为跟男友正式分手,呆坐在餐厅里掉眼泪,她拨俞晨的号码,也是无人接听,打回给许临,告知他自己也联系不到俞晨。
许临握着手机的指尖发凉,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迫切问王晞:“那她会去哪里?”
王晞擦干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冷静,仔细想了想,对许临说道:“要不你去房山的动物救助站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去那里….我把地址发给你。”
她把地址发到了许临的微信上。
刚挂断王晞的电话,吴韩的电话打进来,说俞晨下午曾经告知他“不搬家了。”
许临不得不让司机改道去房山,并打电话给私立医院的消化中心,取消预约在明天一早的胃镜止血……
房山南郊的动物救助站里,二十五只猫猫狗狗无人领养,不得不吸入药物结束生命,俞晨戴着口罩和手套,穿着防护衣,正在执行这项工作。
作为兽医,却在干着结束动物生命的事情,这是多么矛盾。
俞晨动作熟练地将药物面罩挂在它们的口鼻上,隔着手套感受它们的肚子一点点僵硬,直至失去温度,完全冰凉…再用推车将它们的尸体运送至熔炉前,一只只扔进去火化。
这一次,她拒绝再和所有人联系。
因为,想用动物安乐死的药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司机,麻烦您开快一点….”许临隐隐感知到不妙。
她会不会是已经找到了那个安静的、没有人被她连累的地方…..
从西三环到房山一路将近四十公里,车辆的每一次变速都让许临胸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可是随身没有带塑料袋又不好找司机要,只能一路憋着,两只手臂无力地搭在胃上,身子无力地倒向车窗。
动物尸体火化完毕,它们的骨灰没有取出的程序,只需留在炉子里定期打扫。
救助站的站长名叫简芸,和俞晨同样是动物医学系毕业的研究生,两人从五年前开设了这个救助站,收留从各地搜来的猫狗,能治疗的就尽量治,为它们把身上的病菌清除干净,然后在微信上挂出,寻找有没有合适的人收养。
不时会有一些想要投机的商家收养她们挂出的猫狗,因为知道救助站的工作做得很仔细,一般挂在微信上的宠物都不会有卫生问题。
简芸和俞晨也不介意,只要这些商家能够不虐待,就算拿着她们的“劳动成果”去牟利,只要能为这些流浪猫狗找到善良的主人,她们也能接受。
后来救助站在王晞的资金支持下又招聘了三四个助手,算是有了相当规模,而俞晨因为和曹兰平之间的感情困扰,每个月只能在抑郁症不那么严重的时候来救助站帮忙了。
沙泥地的过道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俞晨穿着塑胶鞋,最后凝望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眼里对她流露出渴求的活物。
俞晨的遗书已经写好了,只有不到短短一行字:“我走了,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处理完最后的工作,回到面积不大的救助站办公室,今天简芸不在这里,和俞晨一起呆在救助站的只有刚来不久的助理小航。
这个“九零末尾”的年轻女孩并非全职,只是农业大学兽医系的一名大三学生,学校做动物实验杀害了不少兔子,她全家都是信佛教的,就想着办法要消除这层业障,于是来救助站帮忙,希望实验弄掉的那些小动物不要变作冤魂记恨自己。
此时小航坐在电脑前,在论坛里回复帖子,网友对救助站的服务还存在质疑,担心宠物身上的细菌没有清除干净,她耐心地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
俞晨走过来对小航说道:“今天你的工作就到这里吧,我这边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
“等我回了这个帖子就走…这些人也真是,总是问我们收养的这批动物里面有没有外国种的猫,居然还有人问有没有布偶,咱们中华田园猫就这么没有魅力么?”小航盯着电脑,对俞晨咄咄抱怨。
“以后你不要来救助站了,你说你在学校做实验也杀不了几只动物的,该补偿的也补偿了…这个地方太阴暗,对你们这些年轻大学生的身心成长不好…”俞晨的心境走入死水潭,不忘奉劝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
“姐,你怎么了?”小航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俞晨,披着的一头淡棕色长发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俞晨的鼻头发酸,眼圈红了,心想这样一个年轻向上的女孩,是自己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小航在网上回复完最后一个帖子,收拾了包包,她不知道俞晨有抑郁症,虽然觉得俞晨的神情有点不对劲,但是压根没往自杀那方面想,觉得俞晨也许只是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阳光这么明媚,她还要回学校和男朋友约会呢,跟俞晨说了一句:“姐姐别郁闷,回头我给你带好吃的。”,便离开了。
目前国内还没有出具一套完整的关于动物安乐死的法案,因此用于安乐死的药物也没有具体规定,头几年救助站刚成立的时候用的还是注射用kcl,这几年随着人口自杀率的增加,kcl的使用被法令管制,救助站处理动物的方法改为了吸入药物,这些药物都是一些高浓度麻醉气体和二氧化碳等混合物,由于准备的单位气体量和面罩设计都是针对小动物,所以再不能成为人的自杀工具。
俞晨在救助站改用吸入药物安乐死之前就暗自保留了达到致死量的注射用kcl,轻生的念头已经藏在内心好几年,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总会用得上…
目前kcl在医院是禁止静脉推注的,俞晨选择的死亡方式,正是静脉推注,因为这样会导致心脏骤停,在俞晨的想象中应该是所受痛苦最少的一种方法。
明媚的阳光下,俞晨坐在椅子上扫视办公室里的一切,将只有一句话的遗书压在电脑键盘下面,走到角落的柜子旁,用钥匙打开柜子最末尾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她保留的药水,以及没撕开包装的注射器和针头。
她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回到椅子上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姿势坐着,用注射器汲满药水,在右手臂上找血管….
就在针尖触及皮肤的一刹那,却收住了力,迟迟没有扎入。
她紧紧咬着嘴唇,望了望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阳光好似在欢送她一样,越来越强烈地照进她的眼睛里。
此时犹如死水潭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存留了一点点的不甘心….
万一…那个人是真的喜欢我呢?…
这个微弱的声音,让她迟迟没能把针扎入血管。
此时的她并不害怕死亡前所遭受的痛苦,而是害怕死亡前会错过自己此生最想要的时刻,那个无数次的妄想,妄想他能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俞晨,我喜欢你。”
想到这里,眼泪从她眼角止不住落下。
没想到最终阻止自己死亡的,竟然是这份无尽的酸楚。
扔下注射器,从包里掏出手机,在上面看到了吴韩打来的一个未接、王晞打来的十三个未接….而打来三十多个未接的,竟然就是那个人。
是啊…万一他是真的喜欢我呢?….
她拨下号码,电话响了半声就被接起,里面是许临迫切而虚弱的声音:“你在哪里?”
“许临,你喜欢我吗?我不想活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她泪涕交加地质问,又像是在求救。
……
出租车开走了,许临眯着眼睛看了看刺眼的阳光,脚下站不住打了个趔趄,忙扶住了路边的电线杆,胸腔里再次泛起血腥的味道,感觉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混沌,刺眼的阳光就像是金属丝一样穿入他的视网膜。
他靠着电线杆蹲下来,紧闭双眼妄想休息片刻便能走到她身边,可是妄想就是妄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经发黑,心慌越来越严重,口干舌燥,脉搏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样,血压急剧下降,想要站起来,结果只能是更沉重地跌坐回沙泥地上。
过往的行人猜他不是吸毒就是喝酒,看他蜷坐倚靠在电线杆下面,纷纷避之不及,许临每次使力想要站起,感觉胸腔里的血腥就往喉咙里溢上来一点。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在出租车上就特意把铃声调到了最大,生怕她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再次错过。
一直紧紧攥着手机,怀疑此时晕眩的自己可能会听不到铃音,只能凭借这双在手术台上还算灵敏的双手,感触手机的震动。
手机响了半声,他迫不及待接起,强忍着胸腔里的血腥问道:“你在哪里?”
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此时只想接到她的电话。
“许临,你喜欢我吗?我不想活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她哭着在电话里问他。
他握成拳的手更为用力地抵在胸腹之间,汗珠子滴在眼睫毛上,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语气,一字一句回应道:“如果你听不到我说喜欢你,就要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吗?”
“是,我就说是…这些年我一直活在你带给我的阴影里….我说是了…又怎么样….”她在电话里哭得更厉害了。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仍然没有失去少年时就能够震慑她的气场。
“我不是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一直是这个样子…你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是靠着幻想活着,幻想你会回到我身边,幻想你会喜欢我…”
想到曹兰平的存在,想到俞达忠说的话,俞晨内心所有的无助、自弃、委屈在这一刻迸发。
他胸腔里的血腥终于溢到了嘴里。
“…我现在就在救助站门口…我觉得…我有点快不行了…你来救救我好吗?就像你救那些流浪猫流浪狗一样….” 正说着,他侧过头,一大口血从嘴里呕出,地上的泥黄顷刻间绽出一摊鲜红。
俞晨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被止住。
紧接着又是一口血…她听到了手机里摩擦的声音,心惊如簧,离开放着注射器的办公桌,打开反锁的门,跑到了炽烈的阳光下….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握着手机,她在阳光里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