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催眠法也是最难实现的。
除去那些晦涩难懂的专业理论不谈, 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被催眠者必须全身心地信任催眠者,相信催眠者说的每一句话, 将催眠者的大脑当成自己的大脑。
达到这种程度后,只需要肌注射少许无副作用的致幻药,使人的精神进入半梦半醒之间,再配合反复的催眠暗示冲刷记忆, 将画布上的某几种颜色稀释淡化, 再悄悄加深另外几种颜色,稍加渲染柔化之后,甚至不需要改动任何线条,那副画自然而然就成了另一幅面貌。
然而具体的操作难到让催眠者头皮发麻, 在催眠过程中一再出现冷汗直流、心跳失衡的情况, 严重者甚至在催眠过程中直接昏死过去。
只因催眠者的一举一动,大到说话音调、语速语气, 小至呼吸频率甚至心跳幅度,都会影响到被催眠者的反应。当精神进入半梦半醒之际,神智已然薄如鹅毛鸿羽,催眠者所要控制的正是鹅毛上那些细密绒毛的方向。
无数大牛都曾尝试过催眠法,结果都是被催眠者只觉得自己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发现催眠者精神失常了。
在纪楚戎原来的世界,唯一成功过的催眠者,就是叶一生。
也正是叶一生那唯一一次堪称空前绝后的大成功,奠定了催眠法的高超地位。
被叶一生催眠的那位志愿者,在催眠结束后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人,准确地说,另一个人的记忆被‘移植’进了他的脑海中。在身边人的配合下,实验持续了一年,在这一年间,这个志愿者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如果不是叶一生在一年后解除催眠,这个志愿者的后半生都将如花枝一般嫁接在另一根枝干的断层。
可惜的是,叶一生只做了这一次实验。也好在,他本来便只打算做一次实验。
而现在,叶一生生命的断层竟也奇妙地被另一个世界的他嫁接了。
催眠所用的房间经过精心布置,与想象中的昏暗密闭完全相反。薄纱窗帘拉至两侧,窗户虽然关闭着,位置却正对着太阳,灼热的阳光经窗户过滤,温和地笼罩住躺在长椅上的人。
“仔细想一想,还真是不可思议啊。那个叶一生,唔……他年龄应该比我大,我就称他老叶好了。”
叮地一声。
纪楚戎动了动耳朵,分辨出是指甲弹在玻璃壁上的声音,伴随轻微的液体晃动声。
“身处不同的时间线,却做着相同的事情。人的行为到底是受什么驱使的呢?我做过的事情,老叶也做过,我想到的东西,老叶也都想到了,啊啊……一点也不像聪明人,只有傻瓜机器人,才会精准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嘴巴上说着老叶,言行举止确实都透出股‘小叶’的孩子气,纪楚戎微微弯了唇角,安慰道:“因为绝顶聪明的人只做最正确的事情,两个聪明的人自然就会做相同的事情了。”
“这倒也是。”叶一生笑嘻嘻地,心中却想着‘不止做正确的事,还会做最疯狂的事情哩’。他将配好的致幻药吸入注射器,在纪楚戎身旁捞了个椅子坐下,白塔外的‘黑洞’并没有消失,所以他料定白迪此时无暇他顾,便提起了之前从来没提起过的话题。
“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前,我早就做过无数次的推测演算。我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却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人造人是人类的造物,可笑的是,我们使其生,却无法阻拦他们的消亡。人造基因本身便存在不稳定性,这种不稳定性来源于人造基因本身的构成。伪碳基生命体无论再怎么像人类,到底不是真的碳基体。”
“治愈人造人基因崩溃的药物,其药理性的复杂程度不下于通过溶液将塑料转变成钢铁。”
纪楚戎隐隐明白了叶一生想说的是什么,他想起叶一生之前提起过,这个世界的纪楚戎已经过世了。
“我救不了他。”眼睁睁看着挚友逝去时,世人对他的赞美都化作了嘲弄。他做了那么多实验,发表了那么多的成果,只是想救一个人的命而已。
叶一生双手扒住长椅的扶手,他倾身专注地凝视纪楚戎,将其一身活着的血肉解离成冰冷的尸体,又清晰地认识到,那具尸体早已被自己亲手埋葬。
“你知道吗,我甚至没有做最后的尝试。”叶一生闭上眼睛,喃喃道:“最开始衰竭的是视觉,然后是胃……他最后明明都那么痛苦了,却忍得滴水不漏。我明明知道他的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身处于温暖的太阳光里,其中一个人却如坠冰窟。纪楚戎抬手摸了摸叶一生的头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那个世界叶一生的身影。
对于身边这个叶一生的痛苦,他全然感同身受。
“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纪楚戎道:“我那个世界的叶一生,年龄没有现在的你大。他去世的时候很年轻,为了救我,耗光了自己的生命。他在生命的最后没能完成心愿,我那时候怎么也想不通,聪明如他,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一直到遇见你,遇见白迪,到现在,我才窥见他万分之一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