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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要不把餐厅扩展,连维持现状都很困难。”
    由良辰沉默片刻,心里想,餐厅是霍子安的,他要怎么摆弄是他的事儿,两人再亲近,也没有理由去影响子安的事业规划。但为什么偏偏是马大爷的店?
    “广场边有不少店,你租哪一家不成。”
    “哪一家都没有包子铺的宽敞和格局。其他店都是近来民居改造的,除非拆了重建,要不空间都很狭窄。”
    “那你就拆了重建呗。”由良辰说了句赌气话。
    霍子安笑道:“别恼嘛,我就是想想,现在我也没那么多钱。”
    由良辰没真生气,只是十分不赞同霍子安的想法。以餐厅的状况看,霍子安迟早有实力吞掉马大爷的店,何况背后还有孔姨的支持?由良辰叹了口气:“你要这样做,我也没辙。你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肯定不高兴。我不高兴有屁用,这事儿你要决定了,就别问我了!”
    霍子安见由良辰立场明确,也不好劝服他,只好暂且不提。
    霍子安的父亲神龙见首不见尾,自那天跟霍子安相认后,就没再露面。但他下面的人却在这一带非常活跃,除了建停车场,还准备改造两个大院,做成可以表演话剧、音乐、放电影和产品展示的剧场。
    很多胡同旅游点都会贩卖老北京风情,出售质量粗糙的工艺品、小吃、复古物品等,但这一片的定位却完全不一样,更注重当代文化和高端餐饮。除了剧场以外,据说还会有设计师工作室和美术馆。格调如此统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幕后主导有很清晰的想法和规划。
    这一带陆续开了意大利餐厅、西班牙餐厅、泰餐和日式酒吧,而深藏在胡同里的JeSens仍是这一带最有号召力的餐厅。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建议、谁拍的板,中秋前一个月,霍子安接到通知,说广场边上要举行中秋祭,以法餐厅为首,要做一个三十桌的宴席,请街坊一起吃饭过节。名义上说是邀请,霍子安可以根据自己意愿来考虑参不参加,可霍子安看这情势,所谓的邀请根本就是个政治任务,不可能推脱得掉。
    他不知道中秋祭是哪里的传统,只是觉得别扭。以前胡同虽有居委会、街道办事处一类的,但基本没有什么组织。街坊们自然地扎堆儿,生活交接在市场上、广场上、附近的学校和马大爷的包子铺,现在硬生生要做个“社区”的概念,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怎么想怎么不自然。
    他发愁地问马大爷,“三十桌,我们做什么好啊?”
    马大爷“嘿”的一声,“做什么?这么多人,你还一个个煎肉,堆得跟花儿似的吗。我说,蒸几屉馒头,卤肉、酱菜切两盘,齐活儿!”
    霍子安哀叹,那要我何用啊?!
    过了几日,霍子安的父亲终于出现了。他派了下面一个人过来,约霍子安去一家酒店喝下午茶。
    霍子安被送到一栋五十层的高楼。这是城里新开的酒店,在东二环边上,虽然没有国贸三期高,但气派并不逊色,乘电梯到45层的餐厅,可以俯视下面的二环路和更远处种满了梧桐树的使馆区。
    父亲坐在落地窗边上,玻璃映出了他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和略勾的鹰鼻。
    霍子安站在远处,端详着父亲的脸。年过六十了,他的头发依旧浓密,年轻时眉眼有凶相,老年发福了,反而和蔼了许多。或许也因为他总是笑,一笑脸又加倍宽了,眼睛愈加眯缝了,看上去就有了喜感。
    他看见了子安,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爸爸。”子安叫道。他叫爸爸没什么障碍,只是觉不出亲近。
    父亲却非常亲热,把他拉到座位上。他的眯缝眼漏出了光,仔细打量这多年不见的儿子,好像这才是他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
    秦总笑道:“小时候街坊都说你像你妈,我可是不服气,现在你长大了,再看,你不止样子像你妈妈,语调和表情都很像她呢。”
    霍子安忍住情绪道:“我跟着妈妈长大,自然是像她的。”
    父亲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子安,你生着我的气呢?这也不怪你,是我不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把你们母子扔在了上海,自己跑来这里,罪受了不少,结果想要的也没得到。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
    父亲这么一说,霍子安倒是心软了。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来到北京,非常理解那种必须出走的冲动。要是他有妻有儿,不一定会像父亲这么狠心,但要走不掉的话,肯定会郁闷不已,这辈子无论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终究是遗憾的。
    他不解地问父亲:“我找过你,见到了你几位朋友,他们说成府路大棚拆了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后来你怎么做了房地产?”
    “阴差阳错啊。从圆明园出来之后,我在成府路混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就知道,我在这里没有根儿,人家就可以随便把我踢走。根是什么?房子呗。我花了所有积蓄买了第一套房,连纹身工具都卖了,吃饭钱也没了,我觉得马上就要完蛋了。谁知道,房价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两年里我买了三套房,然后是三十套,一整栋楼,一块地皮。每次买更大的地,我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现在,这样的大楼,我在全国有五栋。”
    他的语气里,不知怎么,一点兴奋感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奇怪的绝望。他的财富越来越大,但他每次做抉择时,仍然像那个孤注一掷的穷光蛋,随时都会失去一切似的。
    霍子安却有点意外:“这酒店也是你的?”
    “是我的。这些年光卖房子不行啊,”秦总道,“这里是酒店、公寓、办公室、购物、餐饮一体,用设计师的概念说,叫城里的孤岛。在这岛里,所有的生活需求都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到外面去。”
    “孤岛……”霍子安望着窗外绵绵无尽的楼和路。
    从前他以为胡同窄小,闭塞得很,但住久了,他才知道胡同四通八达,哪哪儿都是出入口,其实是流畅开放的;反而后建的楼房才有层层门卫。现在围墙的范围如此大,把生活方方面面都包裹在里面了,说到底,不就是在筛选可以见、可以交往的人吗?
    秦总接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具体怎么分?以前是地位,看你是干什么的,官到几品;然后是看钱,你买不买得起;现在呢,我觉得是精神层次。你的见识、品味、视野……比起住大房子,更重要的是你会不会欣赏好的东西。子安,我这种只会盖房子的,已经过气啰,你才是未来啊。”
    霍子安被父亲的大帽子兜头盖得喘不过气,不赞同道:“爸爸,我们俩不是一个领域。而且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有没有房子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服务员端来了下午茶的茶点。这里的下午茶不是以蛋奶糖为主的西点,食材大部分是亚洲式的。山药泥配上细沙似的桂花糖,浇上山楂酱;荔枝汁做成的果冻,中间藏着山竹冰淇淋;入口即化的豆腐花浇上玫瑰红糖;绿茶和黄豆粉做的曲奇。咸点是叉烧酥、小烧饼夹了照烧牛肉、炸腐竹皮裹着鱼露拌过的蔬菜。
    秦总吃了一口山竹冰淇淋:“是这样没错,但有房子还是不够的。这个时代,比什么时候都更疯了似的要找幸福。幸福是什么啊,这幸福无论真假,都在生活小事里呢。所以买房子啊,是要连整个生活方式都买回来的。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娱乐、孩子怎么玩儿,这才是重要的,我的房子只是个壳儿,他们要买的,是里面的血肉。一个好厨师,可比十个酒店老板有价值啊。”
    霍子安没有回答。对于自己的价值,他向来是有自信的,但这番话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父亲又道:“我听很多人说过,你的餐厅可能会拿到米其林三星,你会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厨师。儿子,我真的觉得很高兴。我不能画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华。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实现的能力,还碰上了好时候。你一定要把握机会拿到米其林三星——就算只是为了宽慰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孤岛是某外国名建筑师来京里捞钱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其实蛮象形的。北京太大,摊煎饼的发展模式,交通压力重,每个人都想在短距离里实现所有生活所需,所以就有这种“城中小镇”的想法。
    看过《城记》这本书的,都知道当年梁思成就反对摊煎饼,建议多中心的发展模式,可是失败了。现在所有的弊端都出来了,外国建筑师就跑来建孤岛,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多中心嘛,但这中心围绕的只有一个主题:买房、买房、买房……
    TMD!
    第94章 生肉
    父亲的语气里透着感时伤怀,虽然里面的意思非常任性——子安为什么要为了父亲那八杆子够不着的梦想而努力呢?他是他,父亲是父亲。
    但他还是受感动了。他知道自己能到现在位子,并非因为天赋和努力比别人高很多,这里面实在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他出生在好时候,际遇也不坏,而很多人却被现实敲打成庸庸碌碌的人。
    他对父亲道:“我会尽全力做好餐厅,米其林三星也是我的目标,就算这一年成不了,两年、三年、五年,我会想办法去实现的。”
    父亲却道:“五年太晚了。不,就算多等一年也不行。这城里变得太快,你要什么,就必须先拔头筹。子安,听我说,要做就做北京第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霍子安笑着摇头:“这太难了。米其林评选考虑的因素很多,不是我能控制的。北京有那么多好餐厅,有的食物好,有的环境位置好,或者有历史的、有影响力的、创造性强的、概念鲜明的,比我有优势的太多了。”
    父亲“嘿”的笑了起来,背靠椅子上,放松姿态道:“那有什么!咱有什么短板,克服就好了,我会帮你的。”他觉得不能给子安太大压力,决定先把这话题放一边。他夹起一个腐竹卷,吃了一口,随即放下筷子:“比你做的差远了。你有时间,过来帮我指点指点后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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