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溪虽然肚大如箩,可行动倒是丝毫不显笨拙。他很轻松便绕了过去,拿了她手里的刀:“你去洗一洗。”
春汀无法,看着盆里断成两截却依旧在翻搅的鳝鱼,略微有些担心。她拿帕子一擦,顾不得离开半步,小心翼翼地瞅着三少夫人的动作。
虞清溪精准地捏住黄鳝,一滑又剁上几刀,盆里三条黄鳝很快都成了段。他想了想酱爆鳝肉,手下便没有放开刀,捏了一根鳝段,从背上中间往两边一滑,很快就剔去了骨。
春汀瞪大了眼睛,三少夫人什么时候会庖厨之事的?
虞清溪没有在意春汀的目光,一会儿功夫就将一段段鳝段都剔去了骨,然后交给她:“鳝片鳝丝都可以,你给酱爆了吧。”
“是是!”春汀连连应过。
虞清溪在一旁洗过手,扶着腰在庭里走走。也不知是不是心事淡了,刻意多用了饭食,肚子沉得很,站了一会儿便腰酸,久坐也会腰酸,甚至躺着都会腰酸。他从没有与春汀提过一句,春汀曾要帮他按按腰腿,他都拒绝了。
有时候,他会想,不若就去胥山以南找个小镇住下,那儿有懂双儿孕育的大夫,他也许能好受一些,不会这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可是,他怕面对任桑榆。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会碰上任桑榆,他都不敢。或者,再等等吧,虞清溪看着一树落叶,心里想着。再过一阵,就应该要生了,生完就可以回去了。至于孩子,便道是抱养的。每日,他都会如此往复地纠结,又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很快就能回去了。
秋收之后,这儿延续着原樊厦的习俗,周边各镇都会过丰登节。街市里载歌载舞,店铺老晚都不打烊,有些还会点燃了天灯放飞。
虞清溪这么重的身子,自然是不会去街市里挤的。他给了春汀几个银踝子,让她去街市里玩。
春汀也只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不过她推了银踝子,并没有出去。宅院里就她和三少夫人在,若她出去了,三少夫人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可以。平素夜里三少夫人根本不许人进屋,可她还是一直在耳房警醒着的,生怕有那么个意外。
虞清溪见她这么坚决,也就没有多说,返屋沐浴休息了。
春汀在庭院台阶上坐下,撑着手看夜空里飘飞的天灯。墨色的苍穹,闪耀的星星,朦胧的各色天灯,一切都是那么美。春汀在迷蒙之间不禁想到,这些天灯一直这么飘飞吗?若是,那会飘去哪里。若不是,它们会掉下来吗?
半夜,果然有天灯落到了宅院主屋。自五月起,春汀怕虫豸繁出扰了三少夫人,特意在屋前屋后,墙根床下都撒了雄黄粉或雄黄酒。主屋的窗口就曾放过一小瓶雄黄酒,不知哪日夏风吹倒了瓶子,酒浸染了窗楞。春汀防着虫豸,依旧摆上一瓶放在那处,吹倒过几次,又一次次摆上新的。这次的天灯是直撞向窗,撞倒了雄黄酒,天灯里的火烛遇上酒气霍然大起,窗帘一卷,便跟着着火,与床榻上的烛火燃作一起,瞬间引燃了窗台下的小榻。
虞清溪是第一时间发现着火的,他眼眸一缩,第一反应是前世那场火海。这么一下,惊得他立马起身,却是又栽倒在床。大约是肚子太重,压迫到了他后腰的经络,时常会有这种起身时使不上力的状况。每每这种时候,他都要用手揉上好一身,才能起得来。偏偏这个时候,他又疼得起不来了。
火势顺着酒液流淌之处熊熊燃烧,风一带,便是卷的门窗都燃着了。春汀闻到一股烟火味,一个激灵便立马奔了出来。主屋燃起了大火,门窗都无法进。她大喊了几声,不顾大火用身子去撞门。
虞清溪在屋里呛得说不出话,他听到了春汀的叫喊声,可门是从后面反锁着的,她根本进不来。这是他到这儿来的习惯,怎料到最后反害了自己。
很快,八道黑影落到院里,扯开了春汀,大力撞门。他们顾不得被虞清溪发现,再不救人怕是会有危险,才立马现身的。
春汀看着黑衣人立马瞪大眼睛:“你们是谁!”
虞清溪一个转眼,便看到浓烟里黑衣人往他这儿摸来。他摸了枕边的刀,眼神凌厉。
黑衣人看到刀光,立马避开:“虞清溪,是我们。”
虞清溪耳力记忆很好,立马就识别了出来,竟然是他以前身边的悍支暗人!他第一反应不是他得救了,而是齐庄肯定知道了他怀有身孕的事!难道他逃到这边,这些人一直跟着?登时间,他面色苍白。
悍支暗人将他救出屋子,到隔壁院子诊治。春汀也不管那些来救火的人,匆匆跟着去隔壁院子,在他们要关上屋门的时候,奔过去把住门框闯了进去:“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医支的人看她一副小豹子的模样也是一笑:“当然是看看肚里的娃娃有没有碍。”
春汀将信将疑,见三少夫人脸色不好,便坚决留在屋里看着。她强扭着头不去看那几个黑衣人,咬着唇忍住颤抖与惧意。
悍支暗人将这事立马传给主子,面对虞清溪倒是丝毫没有尴尬。
虞清溪转脸对春汀道:“你先出去,我与他们有话说。”
春汀担心,坚决不肯。
虞清溪无奈道:“他们是保护我的,不是刺客。”
春汀这才退下。
虞清溪看了看肚子,问他们:“主子知道了?”
“嗯!是主子让我们暗中保护你的。”悍支暗人点点头,“同时,也不让你知道我们在旁。”
虞清溪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知,”悍支暗人老实道,“我们等主子的指示。”
虞清溪便再没有言语。
医支暗人看下来,说虞清溪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一时没法动是因为胎儿太大,将他一根筋压麻了。他给虞清溪揉按了一会儿,虞清溪便舒缓过来,可以起身了。
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虞清溪索性就在这宅院住下,以他现下的身形根本没法逃离,不若就静候消息了。春汀很快将那边的宅院收拾好,安排了人翻修,自己带着东西也跟着住过来。她才不放心把三少夫人交给这么一帮黑衣人,粗手粗脚地哪里能照顾好三少夫人!
一日之后,悍支暗人接到了主子的回信。不惊回话,既然都发现了,便带回落玉国吧。
现下已没有罗那这个国了,国土一半给落玉国,一半给了若弥,那几个小国则占了一些钱财。不惊想着罗那老头的势力都收缴掉了,自然对虞清溪造不成什么危害,就可以接他回来,与他坦言。说起来,虞清溪遭到刺杀也是因为齐庄,他该与他说一下的。
虞清溪听到这个消息,自我感觉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肉,却不料在路上的待遇比钦差还好。想瞒天过海生下孩子,不该受到齐庄的处罚吗?又或者,这是悍支八人对他稍尽以往的“照顾”?
他们一路上行进得很慢,按照医支暗人所说,虞清溪现下的身子受不得奔波劳苦。虞清溪的吃食由医支暗人接了过去,春汀本还是怀疑的,这大夫能不能做出吃食来。医支暗人看到了她的怀疑,便分她一小碗。春汀吃了一口,就默默地缩了回去。
春汀不能做的事,这位医支暗人也接手了。每日春汀都会看到这大夫给三少夫人按摩揉捏,从上至下,三少夫人都不带一个冷眼的。再三想过,春汀决定对这位大夫提一下。她等着大夫从三少夫人的马车上下来,立马揪了他往后几步:“我问你,你对我们东家有什么企图?”
“什么?”医支暗人一愣。
“我告诉你,”春汀仰脸道,“别对我们东家献什么殷勤!我们东家有……夫君的!我们东家只喜欢我们家少爷!”
“哦。”医支暗人忍着笑,点点头。
“往后注意着点!”春汀虎着脸道,“莫要对我们东家动手动脚!小心我不客气!”
“那是按摩。”医支暗人道,他将双儿怀孕后期会出现的状况说与她听,然后又将各个按摩手法会给孕夫带来什么感受,缓解什么不适,都细细地解说了一番。
春汀初时是故作彪悍,虎着脸的,听了几句之后,立马就撤下了伪装,不时虚心求教了几句。两人在马车下嘀嘀咕咕了好一番,又一起去做适合怀孕后期吃的膳食。虞清溪在马车里将两人的言语都听在耳里,不免露出这悍支八人出现后的第一个笑。不过,转瞬即逝。
路途不赶,原本几天的路程,生生被他们拖了月余。眼看着离落玉国越来越近,虞清溪便皱了眉头。他摸了摸肚子,努力压抑着心里的躁意。这孩子大约会在落玉国出生吧,可惜桑榆都不知道。不知道是最好的,桑榆不会知道他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也不会知道他的亲儿永远无法在他身边,更不会知道他喜欢的人曾是细作出身。
到落玉国沙漠边缘,依旧是徵骋来接验的。徵骋好似是知道虞清溪怀有身孕的事,目光从他肚子上扫过,并没有一丝诧异。他笑道:“欢迎回落玉国。”
虞清溪只淡淡一笑。他抬眼看向远方天空,那处极小的一个红点,愈来愈近。快靠近,虞清溪才发现,那是一顶软轿,由悍支暗人抬着踏风而来。他微微压低眼睑,有些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