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琻仰面躺于青石之上,持杯晃酒,已然熏熏。有同科进士想上前来拜会,见他这模样,便知他酒已沉了,又纷纷转身退下。
这杏园探花宴上,众登科进士们都在寒暄谈笑,相熟了的便相携观园吟诗起来。春景正好,少年气盛,又恰逢金榜题名,这正是人一生最意气勃发的时刻。
而此等时刻,却唯有他谢琻形骸不拘,半仰于杏树花荫之下,径自吃酒。这若换了别人,早被嫌弃礼仪不周,但对着他谢三郎,众人最多含笑道一声“风流”。
琅玉独绝乃贵子,谁人不识谢让之。
“让之。让之。”
似有人叫他。
谢琻迟迟睁开春困的双目,侧眼一看,却原来是中了二甲第六的言仕松。他二人从小在一个书院,向来交好。
言仕松正推着他,小声叫着:“让之,快起来看看。那是不是沈良青?”
谢琻还醉在那金华酒的余韵里,沉沉得没回过神来。都说“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果然好酒才配此良辰。
“沈良青。”他懒懒地问,“是谁?”
言仕松奇道:“沈梒啊。金榜你中了榜眼,他中了状元,忘了?与你合称 ‘汀兰琅玉’的沈梒,沈良青啊。”
汀兰琅玉。
谢琻眨了眨眼,终于三魂归位,闲散地于青石上坐起了身。他顺着言仕松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不远处的小坡之下坐了几人,瞧那模样似正在玩击鼓催花。
那些人都背着他,还半隐于坡下,按理说高矮美丑一概分辨不出来。
可偏偏有一人,他坐在左数第七,半个身子正斜靠在一从开得昳丽的白山茶之中。也不知是因那白鹤般出众的背影,还是因那岸芷汀兰般的气质,在这一群人里,独独他现了出来。
当谢琻瞩目去看时,鼓声一停,恰好他持了花。那靛青色的广袖微微滑下他的小臂,露出了骨肉均匀的腕骨,比雕得最精巧的玉菩萨像还要好看几分。拈花的手指修长细瘦,打眼看去,竟将这满园的花枝柳梢都比了下去。
春晖花柳香浓处。人似玉,影若鸿。正相思。
纵使是谢琻已阅尽三千美女佳人,也从未见过有谁能以一侧影一皓腕,便让人神色恍惚。
“真佳人。”言仕松啧啧叹道,“才高又貌美。让之,你这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恐是要让贤了。”
谢琻收回了目光,凉凉笑道:“妇人耳。”
言仕松一愣,立时哈哈大笑起来。
恰好此时不知谁高嚷了声,叫着要选探花使。新榜进士中向来有此传统,要在众人中选两名最英俊的少年郎,纵马去摘来这满园最珍稀的花朵来给大家簪带,这采花人便被称为“探花使者”。
不知是谁笑道:“久闻荆州汀兰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良青兄,此行非你莫属了。”
众人纷纷看向那坡下的茶花深处。那人似说了什么,谢琻离得远,并未听清。
又另有人道:“你有荆州汀兰,我有京城琅玉。采花这等风流事,怎能少得了谢三郎?”
“让之……”言仕松拉了拉谢琻的衣角。
谢琻一抬手,饮尽了杯中金华酒,摇晃起身。他一走过来,周遭的喧闹顿时都静了,众人纷纷打眼瞧着他。
却见他迈着三分酒意、七分不羁的步子过去,随手解下一匹骏马缰绳,一跃而上哈哈大笑道:“谁与我簪花?我又与谁采花?诗已尽,酒正酣,春日好。众儿郎,同去同去!”
言罢,扬鞭打马,那身影穿花拂柳快若惊鸿,转瞬已至浓荫的深处。
言仕松率先大笑起身,搬鞍上马,跟着谢琻的身后打马而去。众人回过神来,都被激起了豪意,纷纷纵马相随。一时间马匹相簇,蹄声纷沓,正是极乐匆匆。
六十人中数少年,风流谁占探花筵?(金·元好问《探花词》)
当数谢让之。
此时还未走的几人中,有人低声埋怨方才提名谢琻为探花使的人:“你怎地如此没眼力价?那谢琻是谁?你在沈良青之后提他的名字,不是生生让他矮了沈梒一头吗?”
“这……”那人顿时语塞,急道,“我怎想得了那么多?这可如何是好,谢琻不会记恨上我吧?”
“记恨?”另有人嘲笑道,“笑话,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在这京城的繁华场里,没有哪个红颜不想一亲谢三郎的方泽,也没有哪位名士不想坐于谢让之的席上。
想让谢琻记恨,恐比金榜题名还要难上百倍。
——
四月廿五。
卯时方过,晨曦自太和殿的龙生九子飞檐转了过来,将万缕金光铺洒在白玉阶之上。此时銮仪卫已设法驾于殿前,并有中和韶乐于殿下两旁,丹陛大乐于太和门两旁。
文武百官,王公以上列于丹陛之上,其他百官各在丹墀内。皆穿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殿前肃穆,具待时候一到便开始传胪。
太和门外站着此次及第的进士们。按名次,谢琻立在沈梒的后面。
他昨夜与友人又彻夜吃酒,若不是家里的仆从捧着礼服赶来酒肆寻他,差点儿忘了今天还有传胪一事。方才被礼官领着,浑浑噩噩地立在此处,一直还没醒神。此时被太和殿前贯通的长风迎面一吹,顿时一个激灵,好容易清醒了。
这刚一抬眼,眼神便恰好黏在了身前之人的后颈上。
按礼制,他们穿得都是一样的蓝袍挂。却见立在他前面那人的脖颈修长,舒展如松木的侧颈线条没入了板正的衣领之中,延展出一片流畅的肩线。
谢琻的目光顺着沈梒头冠下露出的一片墨发下滑,刮过耳垂,最后停在了他肩膀之上。在那里,晨曦形成了个明暗分明的交界线,前为艳橙,后为鸦青。
啧。
谢琻扯了扯嘴角。
便在此时,却听门内礼乐响起,同彻底越过太和殿屋檐的旭日一同,乍起在这风华盛景的殿前。此时洪武帝已在殿内就坐,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一卫士执鞭到屋檐下。连舞三鞭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百官三跪九叩,鸿胪寺官朗声宣道:“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廿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侍立着的众进士们精神一抖,都知道是时候了。初见圣颜,谁都不愿意殿前失仪,有些特别紧张的已经开始浑身微微发抖。
“第一甲第一名——沈梒——”
洪亮的宣读声伴着钟鸣编奏响彻天地,此时有鸿胪寺官来引,却见那排在第一名的人举步向前走去。
谢琻眯眼盯着他的背影,长风吹起那蓝袍挂的衣袂,扬起时竟似传说的神鸟青羽。
天子居堂上,百官皆俯首,阔土朝阳间唯有他一人从容向前。挟着满腹经纶,踏着功成名就,最终从容拜倒在金殿玉阶之下。
谢琻在心中轻哼了一声:果真是仪态万千。
“第一甲第二名——谢琻——”
谢琻嘴角边扯起笑,一步步踩着方才那人走过的路,于御道的右稍后跪下。
传胪持续约有一个时辰之久,最后谢琻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跪木了。唱榜终于结束之时,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诸进士行三跪九叩礼,终于能起身了。
好多人久跪之后骤然起身,双腿麻木,东倒西歪得十分难看。谢琻抬眼瞅着,果见沈梒站起时也晃了一下,他立刻倾身伸手,平平托住了沈梒的手肘。
沈梒一惊,似没想到有人会来扶他。但他反应极快,顺着谢琻的这一托站定了身子。此时他们尚在御前,不能顾盼私语,沈梒刚一站好谢琻就抽回了手。
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去太和门、午门挂榜。洪武帝已然归宫,百官及众进士皆随金榜出,要去东长安门外张挂。
出了宫后,大家都轻松了不少。街道两边聚着的都是要看金榜及状元郎的百姓,在夹道的欢声中,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学子终于能挺直腰板,满面笑容地迎接周遭的赞美艳羡。
人生此刻最得意。
挂榜之后,众人还留在金榜前寒暄。谢琻应付完了几波客套,便觉得兴致缺缺,便想找个借口离开。便在此时,他被叫住了。
“谢公子,请留步。”
那声音柔和清越,自他身后传来,不高不低却压住了周遭的嘈杂。
谢琻微微眯眼,转过了身来。
说来好笑,他们一同考试,一同参加杏园探花宴,有一同接了金榜,这却是二人第一次照面。
周遭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偷眼向这边看来——
十几年来,分别驰名南北的两大才子,终于在分别摘下状元和榜眼之后,于金榜前相会了。
沈梒似没注意到周围人各异的目光,嘴角含笑,向谢琻一礼。
他的瞳仁漆黑,眼型漂亮,眼尾却微微下垂,显得温柔而和煦。好看的人有时会产生侵略性,但沈梒却并非此类人。当他与你对视时,你便不由自主得想回笑,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倾慕他。
似阳春三月的柳叶青,如十月新冬的初雪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久闻公子才情,今日终于得见,梒心甚喜。”沈梒浅笑道,“方才险些殿前失仪,多谢公子伸手相助。”
谢琻挑眉打量着他,半晌没说话。他那目光有些审视,有些居高临下,像是在打量某件货品一样。
若换了另一位相貌出众的男子,被人如看乐馆女伶般得瞧着,早就恼了。然而沈梒却只是微微一讶,也没着恼,神色平静地任他看去。
半晌,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浮上谢琻英俊的面容。他开口,略带几分恶意地扬眉笑道:“你长得可真不错。”
语态轻浮。毫无敬意。带着十足的谐戏调笑。
还没等沈梒有何反应,周遭的人却已一片哗然。沈梒相貌出众是不错,但他更代表的是南部寒门出身的学子们,与以谢琻为代表的世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抗。
世家与寒门,是朝廷的两大基柱,哪一方都少不得。
见谢琻一开口对沈梒如此不敬甚至调笑,在场几乎所有寒门出身的学子们都恼了起来。
然而偏偏,人群中心的沈梒却没有恼。他还是那般平静,带着三分笑看着谢琻,仿佛不值一提地道:“公子谬赞了。不读诗书,不习周礼,何种皮囊都也不过是一具腐肉而已。”
说得漂亮!周遭寒门学子们纷纷在心中叫了声好。亏你谢三郎顶着“京城琅玉”的才名,竟是个只看外表的草包,活该被死死按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但了解谢琻的人,都知他不会轻易认输,又都紧张地等着看他如何回答。
然而在万众瞩目之中,谢琻一扬眉,竟随意地笑了下:“唔,你说得不错。”
众人错愕。却见他随手冲沈梒拜了拜手道:“有时间一起吃酒。”
言罢,竟不顾一片瞪视之人,扭头径自扬长而去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的一场针锋相对竟顷刻间就消散无形。
难道谢三郎的脾气变好了?
而沈梒还站在原地,望着谢琻离去的背影。良久,忽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良青。”此时有其他寒门子弟替他抱不平,“那谢琻如此无礼,你怎地还笑得出来?”
沈梒含笑回头:“性情中人罢了,不必太苛……走吧,诸君可愿与我联袂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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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文案所言,这是一篇状元和榜眼的小甜饼,少谋略(但不代表没有),少虐(都是软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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